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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第1页)

世界所呈现给我们的绝大部分形象都忽略掉了。对王一生将茶几上跳动的干米粒捉进嘴中随之喉节一动一动的细节的描绘,使我们惊喜地领略到了一种入木三分的观察能力。当时有一个人看完这部作品,下了一个断语,因为是在文学圈子里传的一句话,故我们现在弄不清楚说这话的究竟为何人了。是王蒙?是张洁?抑或是其他什么人?抑或是好几个人心中早有了一种觉悟而被《棋王》一震,同时脱口而出说出了一样的话来?这句话叫:“此人感觉很好!”我以为,说出这句话来的人,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贡献,大概比阿城还要大。本人在《第二世界》一书中故意说了一句有点耸人听闻的话:“当我们听到一个作家评价另一个作家说‘此人感觉很好’时,我们是否意识到,这是中国文学划时代的进步呢?”

在《棋王》发表后的几年时间里,有两件事不可忽略,一是钱钟书的旧文《通感》的流行,一是重读现代文学史,“新感觉派”被重新介绍。这两件事,对促成感觉意识的深化与扩展,起到了很重要的提示作用。从这期间的一些作品中,我们可看到受通感说与新感觉派的审美趣味的直接影响的痕迹。

阿城之后,有一个作家是必须放到我们的话题下来说的。他便是莫言。他用他的作品,把当代文学的感觉意识强化了。《透明的红萝卜》使莫言从此交了好运,使他告别了那个默默无闻的“管谟业”,而名声大作。《透明的红萝卜》给人强烈印象的便是作者的感觉。他用“透明的”的红萝卜和落在水中“发出玻璃声响”的红萝卜,给人们的视觉与听觉带来了莫大的快感。这篇作品之后的《爆炸》、《红高粱》等作品,则把他的追求淋漓尽致地施展了出来。他在他的作品里嵌入了一幅又一幅生动的画面,使他的小说为张艺谋他们搬上银幕提供了最大的可能性。在莫言写出这些作品的同时或稍后,出现了许多可归在这一话题下论说的作家或作品。比如何立伟。他的“那小孩哭得满屋一片灿烂”、“打在身上,发出肥肥的声音”一类的修辞,现在看来,已并不觉得其高明。但《白色鸟》所有的那种圣洁、清雅、犹如圣诗与童话的情调,在今天看来,仍然是很有味道的。那幅碧水之上、蓝天之下飞着白色鸟的彩色图画,依旧是一幅永恒的图画。像莫言、何立伟一样,许多作家对颜色表现出了格外的兴趣。他们甚至用了美术家的专业眼光来看眼前的世界,并看出这个世界是个颜色的或者说是个可以用颜色表达的世界。当然,这些作家对颜色的感觉以及用语言很漂亮地写出这种感觉,也许并不值得我们去大大地夸耀。因为,文学并不是开天辟地第一回有这种感觉的。中国古代早有色彩辞的理论,更有大量的实践。钱钟书在《通感》一文中,一气运用了数十种材料。这些材料不但显示了中国古代文人对色彩的敏感与高雅的美学情趣,还显示了他们在感觉领域中将听觉、视觉、味觉、触觉等互为打通,表达事物如鱼得水的能力。到了现代文学这里,不仅在诗歌之中,而且在小说里有了大量用了色彩的画面。并且还有理性的色彩分析。张爱玲在《童言无忌》一文中,谈了许多对颜色的见解。从颜色在人的视知觉中产生的反应,谈到颜色在人心理上产生的反应,又谈到日常生活中穿衣、装饰时对颜色的搭配与运用。但是,对此种感觉断绝之后的连接,八十年代的这些作家、作品,仍是不可忘却的。到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们可以从许多作家对事物或情绪的描绘中看到,他们在对存在的感受方面,依然保持着一种很出色的能力,并且在质上有了很大的进步。

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人萌生了许多新意识。其中一个很重要的意识就是感觉意识。它使中国的文学艺术从迟钝走向敏锐。感觉意识的生成,给中国文学艺术带来了生命的气息和美感。后来出现的一些较成功的文学作品如《棋王》、《透明的红萝卜》和电影《老井》、《红高粱》等,皆与感觉意识的自觉和深化有关。没有感觉就没有思维,没有感觉就没有任何科学和艺术。

二、理性思维意义上的感觉与艺术思维意义上的感觉

关于理性思维意义上的感觉与艺术思维意义上的感觉的区别,我们是不太注意的。而我认为,这个区别工作非常重要。我们在许多问题上的观念混乱和错误,都与未能对这两者加以区别有直接关系。

理性思维意义上的感觉属于真理范畴,具有科学性,它要求这种感觉有最大的可靠性,要求它反馈给意识的信息符合被感觉物的全部真实。之所以这样要求,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接近和获得真理。由于感觉的错误,在我们的真理中,有许多伪真理。错觉经常使人迷途失径,甚至将人引入歧途。在人类的历史上,错觉曾无数次地给人类带来灾难。早在十七世纪,培根就已清楚地看出这一点。他把人的错觉称之为“假象的劫持”。

事实一次又一次的教训,使人们清楚了自己感官能力的虚弱。于是,不断地提醒自己:不要相信自己的感觉。对感觉的怀疑主义情绪,随着谬误的不断显现,在不断增长和蔓延。而人类知道得越多,检验感觉的手段越发达、精明,就越不能相信感觉。

作为感觉分析大师,马赫不承认有错觉。作为感官,既没有错误,也没有正确。这是他的一个重要思想。他认为所谓的感觉错误,实际上是因为条件变化了——条件一变化,感觉也就相应地发生变化,并非是错觉。他举了一个例子:一支铅笔放在空气中,我们看它是直的。而斜放在水中,我们看它是曲折的。在后一场合,人们说铅笔是曲折的,但实际上的铅笔是直的。可是——他说——我们有什么理由宣称此一事实是实在的,而把彼一事实降为假象呢?他认为水中的铅笔是曲折的,并非是假象:插在水中的铅笔本来就是曲折的。我们说过,马赫崇拜感觉。这种崇拜一方面加强了他对知识最初阶段的感觉的热情,另一方面也导致了他对感觉的绝对信赖。他的这段讲话,含有狡辩的意味。他把感觉和被感觉的对象有意分开了:作为实在的铅笔,即使在水中,也仍然是直的;但感觉到的铅笔是曲折的,这种感觉也的确是一种真实的感觉。这样就有了两种真实:铅笔的真实和感觉的真实。

如果我们接受了马赫的这一观点,那么,这个世界上就只有真理,而没有谬误了。真理要求感觉必须与被感觉对象之间是一种最直接的关系,而不能在它们之间有任何产生幻象的其他因素(在铅笔这个例子中,水干扰了感觉)。而事实上,我们除了感觉器官本身的错误以外,在与被感觉对象之间,存在着若干干扰因素,它们像妖雾遮掩着我们要感觉的对象,使对象呈现出非本来的面目。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说:不要相信自己的感觉。铅笔是曲折的——这自然是错觉——是水导致了这种错觉——要排除错觉,使感觉符合实存的铅笔,就必须排除水。

现在,我们来看艺术思维意义上的感觉。与理性思维意义上的感觉不一样,艺术思维意义上的感觉属于情感范畴。发现真理并不是艺术的直接目的。因此感觉在这里不是这样地被审问:你是真的还是假的?你有没有妨碍我们发现真理?这里对感觉的考虑是如何让它有助于唤起、激起或安定、呵护人们的情感。在这里,感觉不再被怀疑了,而恰恰是被相信。那支在水中的铅笔,给我们的感觉,若放在真理范畴论,是错觉,是不能被采纳的。现在放入情感范畴论,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铅笔在荡漾的水波中,弯曲得多美啊!这里,铅笔到底是直的,还是弯曲的,它丝毫也不关心。理性的焦点是真,艺术的焦点是美。

对情感不能沉思,因为一旦沉思,情感也就不存在了。同样,对作为情感范畴的感觉,也不能沉思,一旦沉思,艺术感觉就成为理性的感觉。道理很简单:望着水波中弯曲的铅笔,我们如果沉思:它真是弯曲的吗?这时,我们难道还可以产生美感吗?所以,一个太“认真”的人是无法欣赏艺术的。因为,他是以理性思维的姿态,而不是以艺术思维的姿态来面对艺术品的。如果像理性思维对感觉的要求那样来要求艺术思维的感觉,那么,我们打开任何一部小说,都可以指责它通篇都是感觉的错误:你说“风愤怒地呼号着”?不对!风怎么会愤怒?风只是以每小时二十公里或三十公里的速度向前推进。你说“太阳悬挂在天上”?胡扯,太阳是运动的,根本不可能像挂在墙上的一顶草帽那样一动不动地悬挂在那里!同样,我们可以指责凡·高的向日葵根本不像向日葵,塞尚的透视完全不符合真实,毕加索简直像哑哑学语的稚童在涂鸦!两种范畴的混淆,使我们对艺术作出的判断是荒唐的。

理性思维意义上的感觉,因为属于真理范畴,所以,它一接近真实,那么,它就是单一的。对一件东西,人们最初可能有若干感觉。但,其中只可能有一个感觉是对的,而其他若干感觉都肯定是错误的。也可能一个感觉也不对,要等慢慢找到那个对的感觉。真理的趋势,就是排除掉若干错误感觉,而寻找到一个正确感觉。而艺术思维意义上的感觉正相反。它允许对一件东西可以有各种各样的不同感觉。一位诗人也许从水中铅笔晃动不定的形象上感觉到了一种人生虚幻莫测的悲观情感,另一位诗人也许从水中这支孤零零的铅笔身上感觉到了一种生命的寂寞感,还有一位诗人也许从铅笔在水中的弧线上感觉到了一种音乐的优美旋律。

一千个诗人会有一千种感觉。理性意义上的感觉的方向是走向“一”,艺术思维意义上的感觉的方向是走向“多”。(来源:cctv…10《百家讲坛》栏目)

艺术感觉与艺术创造(下)…曹文轩

主讲人简介:

曹文轩,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1954年1月生于江苏盐城。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北京作协副主席。主要文学作品集有《忧郁的田园》、《红葫芦》、《蔷薇谷》、《追随永恒》、《三角地》等。长篇小说有《山羊不吃天堂草》、《草房子》、《红瓦》、《根鸟》等。主要学术性著作有《中国80年代文学现象研究》、《第二世界——对文学艺术的哲学解释》、《20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小说门》等。2003年作家出版社出版《曹文轩文集》(9卷)。《红瓦》、《草房子》以及一些短篇小说分别翻译为英、法、日、韩等文字。获省部级学术奖、文学奖30余种。其中有宋庆龄文学奖金奖、冰心文学大奖、国家图书奖、金鸡奖最佳编剧奖、中国电影华表奖、德黑兰国际电影节“金蝴蝶”奖、北京市文学艺术奖等奖项。;米;花;书;库; ;www。7mihua。com

内容简介:

一、敏锐的感觉

这里所说的感觉敏锐,是指一种心理印象能力。视觉、听觉、味觉、嗅觉和触觉的敏锐,在没有心理印象能力作为高灵敏度的接受器和反应器时,只能说此人的外部感觉器官很好,这对他在参军或参加工作时,能顺利地使五官科的医生在体检表上签上“合格”字样有用。而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讲,最宝贵的是,他能有很好的心理印象能力。下面所这段文字出自张爱玲的笔下:“他的新娘的头发是金色的,将手放在她的头发里面,手背上仿佛吹过沙漠的风,风里含着一蓬一蓬金沙,干爽的、温柔的,扑在人身上痒痒地。”从表面上来看,这似乎表现出了一种敏锐的触觉能力。但实际上,是因为有敏锐的心理印象能力,才产生出了如此美妙的感觉。

二、丰富的感觉

对一位艺术家而言,很难说他所经历的事情是痛苦还是幸福。他在雪原迷了路,在冬天的旷野上几乎被冻僵了,也许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他有了一种被冻的经验,这很宝贵。他可以写一部小说,或在一部小说中得心应手地写一段关于天气寒冷的文字。我想,这段文字肯定很出色。海明威的拳击、狩猎、捕鱼生活之所以写得如此生动,是因为他有过种种这些方面的经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中,有一段精彩的饥饿心理的描绘。我敢断言,他倘若没有这样的深刻的记忆,是写不出如此准确的饥饿感觉的。

三、特殊感觉

一位艺术家成功了。我们在尚未来得及对他的作品作深入细致的分析,以真正了解这些作品的真正价值到底是什么之前,就给予注意,甚至给予过分的评价,凭的是什么呢?是他的艺术品在我们的直觉上,引起了特殊的、不同寻常的感觉。

四、精微的感觉

作为艺术家,他要能敏锐地感觉到新时代的胎动,历史变迁时的痛苦,政治气候、战争风云等重大事件的发生和变化。但,我以为,对一个艺术家来说仅有这种大感觉是不够的,甚至还不能称之为艺术家。因为,一个政治家或一个政客在这些方面的感觉可能更为敏锐。艺术家必须还有那些政治家和政客所不具备(他们也不必具备)的精微感觉。即使对重大事件,他的感觉也不应当是粗糙的。我们甚至可以极而言之:“一个艺术家的本领并不在于他对生活的强信号的接受,而在于他能接受到生活的微弱信号。”

最后总结八个字:精微之处,深藏大义。

12月24日,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百家讲坛》特邀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曹文轩精彩讲述《艺术感觉与艺术创造》(下集)。敬请关注。

《艺术感觉与艺术创造》(下)(全文)

一、敏锐的感觉

那年开青创会,一位年轻诗人告诉我,一天从湖南某地来了一个人,他挑了一担诗稿请他看。他只用一个小时就看完了全部诗稿,然后问:“你原来是干什么的?”那人答:“我原先是卖鱼的。”他说:“你还是回去卖鱼吧,那对你很合适,但写诗绝对非你所能。”那人问:“为什么?”他告诉他:“你没有做诗的感觉,没有,一点儿也没有。”那人听罢,紧紧抓住他的手,异常激动:“我多少年来,走了很多地方,就等这一句话。可是,我走到哪一个编辑部,他们都不用我的诗,但却都又对我说:你努力吧,以后会成功的。我早开始怀疑自己不是这份料,可是他们都不这么说。这世界上只有你是诚实的。我这就回去,一辈子老老实实地卖鱼营生。”

造物主创造了很多人,这些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各有各的用场。造物主是公平的,没有厚一个薄一个,但,分工确是有的。有些人,可能适合干这一些事,而不适合干那一些事。但有些入正好相反。不幸的是,人的兴趣、愿望与他的特殊能力往往背道而驰,而且人还不能觉察到这一点,固执着一辈子做他无能为力的事,白白地放弃了他之所长。像干其他事情一样,文学艺术需要特殊的才能,并非什么人都可操之。美学家乔治·桑塔雅纳在说到莎士比亚时说:“上帝在创造莎士比亚的时候,是加倍精制的。”这种天才首先表现为感觉敏锐。对政治风云、文化气候、社会风尚、生活迁移,对光彩、色调和情绪,他们能用几乎无法解释的敏锐的感觉迅捷地感应到,捕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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