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你马上过来一下,把他带走!”
宋长玉豁出去了,他说:“怎么样,说到你的疼处了吧!你恼了吧!”
“我第一眼就看出你是个小人,果然是个小人!”
“真正的小人是你,不管你的地位有多高,你都是个小人!”
保卫科的人来了,唐洪涛把宋长玉一指:“他是被矿上解除劳动合同的人,赶快让他滚蛋!”
14、死也不回老家
宋长玉对唐洪涛有了恨意,越想越恨。这种恨像是在宋长玉肚子里鼓起了一个疙瘩,疙瘩越长越实,越鼓越大。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仇恨就是这样偶然产生的。试想,如果宋长玉不追求唐丽华,就不会和唐洪涛发生什么关系,更不会发生冲突。在他远距离仰望唐洪涛的情况下,说不定一直认为唐洪涛是个好矿长呢。他试图接近唐洪涛,试图靠一下唐洪涛这棵大树,结果就糟糕了。这种恨还说不上是夺妻之恨。虽说他和唐丽华有了那么点意思,他拥抱唐丽华时,唐丽华也没有拒绝他,但不能说唐丽华就是他的妻子,连未婚妻都说不上。尽管如此,好像并不影响宋长玉对唐洪涛仇恨的深刻程度。好比农村的人毁坏青苗,他和唐丽华的爱情还处在萌芽时期,还没等爱情的青苗开花结果,还没等唐丽华变成他的妻子,唐洪涛就挥动手里的权力镰刀,把“青苗”割掉了。比起偷吃别人家已经成熟的庄稼,毁坏“青苗”的人更可恨。唐洪涛不但毁掉了他的爱情,连他的前程,他的憧憬,统统都毁掉了。宋长玉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他肚子里的疙瘩鼓成一定程度,就通过血液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这种转移类似癌的转移,转移不会使毒瘤消失,只会使仇恨的毒瘤越生越多,越长越疯狂,似乎连他每个手指头肚上都布满仇恨。他不能就这样便宜了唐洪涛,唐洪涛给了他足够的颜色,他该有所回应,还给唐洪涛一点颜色。他想找一个锥子,把唐洪涛乘坐的小轿车的轮胎扎破,把里边的气都放跑,让唐洪涛坐不成小轿车。或者是坐上小轿车了,到半路出车祸,把姓唐的腿摔断。可是,他不认识唐洪涛的小轿车,也不知道司机把小轿车放在哪里。他想趁唐洪涛下井的时候,他从暗处冲出来,给唐洪涛头上来一棍,如不能把唐洪涛的脑壳打碎,起码把唐洪涛打昏,让唐洪涛落个半身不遂。这个方案实施起来也有困难,唐洪涛每次下井,前后都有人陪伴,恐怕不等他冲到唐洪涛身边,陪伴唐洪涛的人就把他挡住了。再说,矿上把他除了名,他就领不出矿灯,井口检身工就不许他下井。他又想起一个办法,让孟东辉给他从井下偷出一些炸药和雷管来,他把炸药绑在肚子上,外面用衣服盖住。到了晚上,他装作到唐洪涛的办公室再跟唐洪涛谈谈,一下子把唐洪涛抱住,引爆炸药,与唐洪涛来个同归于尽。他觉得这个办法比较可行。唐洪涛每天晚上习惯一个人在办公室,他已经摸到了这个规律。他这次不用嘴跟唐洪涛谈了,改用炸药跟唐洪涛谈。唐洪涛不让他好过,他也不让唐洪涛好过。他多次看见用炸药炸煤,矿用炸药炸煤的效果总是很好。煤墙够硬的,但一炮下去,准能炸得四溜子开花。他仿佛已经看见,炸药轰地响过之后,唐洪涛的肚子跟煤墙一样,也会被炸得四溜子开花。只不过煤墙开的花是黑的,唐洪涛的肚子开的花应该是红的。唐洪涛的肚子大,开的红花也会很大。唐洪涛的肚子一开花,把整个办公室,还有墙壁,都会染红。当然,因为炸药先绑在他肚子上,他的肚子也会开花。他不敢想象自己的肚子开花是什么样,只想到一点点,肚子里似乎就痉挛了一下。不行不行,这个办法还是不好。唐洪涛是个恶毒的人,炸他可以,干吗还要搭上一个自己呢!再想想吧,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较为稳妥的办法。他几乎有点恨自己,恨自己是个怯懦的人。上次在保卫科的人来到唐洪涛办公室之前,他本来有机会揍唐洪涛一顿,但他白白地把机会放过去了。当保卫科的科长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一点也没敢犯犟,人家命他走,他乖乖地就走了。
宋长玉被开除的事同宿舍的人都知道了,采煤三队的人都知道了,似乎连全矿的人也都知道了。煤矿有一个突出的特点,每个班上班前都要开班前会,班前会的主要内容就是拿安全生产说事儿。在多数日子,他们的班前安全教育是空洞的,工人都不愿意听。一旦听到矿上出了事故,并处分了谁谁谁,听众的耳朵才支楞起来了。那两天,宋长玉当了班前会上的反面教材,他的名字被广泛传播。孟东辉有了新的说法,他说他早就知道,宋长玉跟唐丽华肯定谈不成。他对宋长玉说:“你都没想想,你是什么人,人家唐丽华是什么人。唐丽华是中专毕业,人家起码要找一个大学毕业的;唐丽华的爸爸是矿长,人家至少要找一个爸爸是副局长一级的。你连个国家正式工都不是,你们家人老几辈都是老农民,唐丽华怎么会找你。这不怨,那不怨,都怨你自己想得太高了。”他问宋长玉什么时候回老家去,准备让宋长玉帮他往家里捎点东西。宋长玉没说什么时候回去。
孔令安对宋长玉嘻嘻笑着,仿佛把宋长玉引以为同道,并与宋长玉同病相怜。孔令安说:“你看,我让你跟我一块儿去当记者,你还不去呢,现在矿上把你开除了吧!你要是当了记者,谁敢开除你!矿上开除你也没有关系,你以后就跟着我干,咱俩一块儿去采访,保证你饿不着。前天我去农村采访,在一个支部书记家吃的饭,他们家给我做的捞面条,还炒了鸡蛋。”
宋长玉正在床上躺着,听了孔令安的话,他拉拉被子把脸蒙上了。他现在连孔令安也不如,孔令安虽然得了神经病,但孔令安没有被开除,还是在册的国家正式工。矿上还给孔令安发基本工资,孔令安家里人给孔令安治病花的钱,还可以到矿上报销。他被矿上宣布开除,就得卷铺盖走人,从此和矿上什么关系都没有了。前段时间,他说孔令安名利思想太重,心胸太狭窄,还当面嘲笑过孔令安,没想到他的遭遇比孔令安还惨。不过他还是不愿意接受孔令安的同情和友好的表示,如果和一个神经病人友好,不是等于自己和神经病人差不多了么。他暗暗对自己说,你一定要坚强些,一定要咬紧牙关,精神千万不要错乱。
小马来催他了,说劳动工资科让宋长玉去一下,办办解除劳动合同的手续,把该领的工资领走。宋长玉被子蒙着头,没有答话。小马隔着被子拍拍他的腿,问:“小宋,我跟你说的话你听见了吗?”宋长玉仍没有把被子掀开,说:“知道了。”小马说:“那你就赶快去吧。保卫科给队里来的也有电话,电话是康队长接的,康队长让我跟你转述一下。保卫科的李科长说,限你三天之内从宿舍里搬出来,离开乔集矿。如果逾期不搬出来,保卫科就要采取强制措施。康队长很同情你,下级得服从上级,康队长也没办法。康队长说,你哪天走跟他说一声,他还要送送你。”宋长玉这才把头从被子里露出来了,说:“你告诉康队长,我谢谢他,也谢谢你。我给采煤三队添麻烦了。”
宋长玉真的要回老家吗?若回到老家,他将如何面对他的父母和村里的乡亲?自己被矿上开除的事是说还是不说?要是说的话,他怎么能说得出口,怎样才能自圆其说?宋长玉不会回老家,他说过开弓没有回头箭,好马不吃回头草,说什么也不能再回老家。前些天他刚给父母回了信,说矿上的领导对他不错,给他调换了比较好的工种,让他当上了井下刮板运输机的司机。他表示一定好好干,争取早日转正,为父母争气。还说想在外面找一个对象。父母收到他的信,不知有多么高兴呢!是他吊高了父母的胃口,燃起了父母对他的希望。倘是他背着铺盖卷突然回家,一定会给父母造成很大的打击,父亲会唉声叹气,母亲会暗自垂泪。村里人看见他,也会问他,怎么回来了?他不会说实话,只能说不想在矿上干了。村里人不会相信他的话,会胡猜八猜。前些年村里有一个在北方城市当兵的,头几天回家探亲时他还在野外跑步,撇京腔,说回到部队就要被提干。谁知道呢,他刚返回部队没几天,就背着一个黄被子回老家了。人问他原因,他说是复员。人们就乱猜,说出很多难听话。后来有人还是从公社武装部打听出来了,因为他在部队犯了错误,还是男女作风方面的错误,部队就把他开除了。从此,那个人就被人看不起,在村里就抬不起头来。他要是回到村里,也只能落个抬不起头的可悲处境。说不定他的处境还不如人家。这是因为,他母亲和支书的老婆一直有矛盾,以致他们家的人和支书家的人都有了矛盾。支书家有权有势,他们家要啥没啥,多少年来,他们家一直处在盾的位置,只有招架之力,没有还手之力。宋长玉从小从父母那里得来的教育,就是要他争气!争气!争气!全家人都指望他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和支书家的人抗衡。最好他能掌握一定的权力,把支书家的权力压下去。现在他不但连狗屁的权力都没掌握,还被掌握权力的人把他开除了。他这样回去,只能受到支书家人的嘲笑,支书的老婆对他母亲的欺负也会变本加厉。不错,他名下的一份责任田村里还没有收走,他往土里撒下种子,土地里照样会长出庄稼。他收了庄稼,打下粮食,也会有饭吃,不至于饿嘴。可是,他害怕的就是这个,极力挣脱的就是土地。土地能种庄稼是真的,土地能埋人也是真的。祖祖辈辈,他们村四周的土地里不知埋了多少人了。埋一个人就鼓起一个坟包,恐怕谁都没有数过,地里一共鼓起了多少个坟包,只见坟包遍地,从来没有准确数字。而且,如同地里每年都长庄稼一样,坟包还会持续增加。土地里有酸有碱,有盐有水,还有各种微生物,消化能力是很强的,棺材埋进土里,时间不长就沤朽了。接着,棺材里面的人骨也沤朽了。据说人的头盖骨是最耐沤的,可沤到一定程度,剩下的也不过是一个空壳,难看得像一只无把瓢一样。冲下磕磕,只能磕出一小堆湿土来。坟包的存在,似乎每天都向活着的人无声地发出提示,在不久的将来,你们也会变成其中的一个。在老家种地时,宋长玉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有些不寒而栗,不想充当坟包其中的一个。从学校里,从书本上,从报纸上,从电视里,他早就知道了,除了有农村,还有城市,城市在高处,农村在低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权有钱的高等人都在城市里,高楼大厦、火车飞机、公园动物园、美食美女等,也都在城市里,他要想混出个人样儿,要想有点出息,就必须到城市里去。不能去大城市,去小城市也行。不能去小城市,当工人也行。只要当上工人,靠工资生活,也算半个身子进了城市。待在农村,土里刨食,再埋到土里,一点出息都不会有。当支书会好一点,但他还不是党员,支书怎么也轮不上他当。在宋长玉的心目中,把煤矿与城市同等看待,城里有的,煤矿几乎都有。同时,每座煤矿地面有一座城,地下纵横的巷道也像一座城。人们把煤矿叫做煤城是有道理的。原以为他走进城里来了,越走会越进入城市的深处。他没有料到也没有防备是,先入为主的、以唐洪涛为代表的城里人对他是排斥的,他在城里还没有站稳脚跟,唐洪涛伸手一推,就把他推了出去。在井下,急于下班的人抢上铁罐笼就是这样,先进罐笼的人不愿让后来的人再进。罐笼里本来还有空地方,但先进去的人站在门口挡着道,或直接把后进去的人推出去。罐笼一关上铁门,忽地就提上去了,被推出去的人只有干瞪眼。好在罐笼还会下来,乘不上这一罐,还可以乘下一罐。可唐洪涛把他推出去就不一样了,他很可能再也没有进城的机会了。想来想去,他还是恨唐洪涛,唐洪涛把他害得这样惨,他决不能跟唐洪涛善罢甘休。连带着,他对唐丽华也有些恨。他相信唐丽华是喜欢他的,唐洪涛从中插了一杠子,唐丽华就退缩了,就站到唐洪涛的立场上去了。在红煤厂的半山坡,他抱住唐丽华的时候,更进一步把唐丽华放倒就好了,把唐丽华的身子弄破就好了。也许唐丽华不太情愿,也许唐丽华会挣扎,不要紧,反正山上没有别的人,只有鸟儿,唐丽华就是挣扎,也不会有人听见。要是那样的话,唐丽华也许就踏实了,就会一心一意地跟他好。看来他还是太老实,太温良恭俭让。
宋长玉躺在床上,已连续四顿没去食堂吃饭。一个被开除的人,一个落魄的人,还有什么脸面去食堂,怎么还好意思往嘴里放东西,干脆把自己饿死算了。他明显消瘦,两腮吸下去,脸色有些糙,有些黄。他的头发在枕上搓揉得很乱,有的向上翘着,像老鸹的尾巴;有的横向支扎着,说不来像什么。好在他胡须不重,胡子不是显得很长。不然的话,仅从他的形象来看,真让人怀疑他会不会变成第二个孔令安。
杨师傅劝他最好还是去吃饭,说人老不吃饭可不行。人跟谁怄气,也不能跟饭怄气,怄出病来,罪还得自己受。同宿舍的几个人,杨师傅是真的同情宋长玉,劝慰宋长玉时说了不少公道话。杨师傅拿戏台上的古装戏作比较,说嫌贫爱富的人啥时候都有,唐洪涛就是一个嫌贫爱富的人。很明显,唐洪涛觉得自己的女儿跟了宋长玉不是门当户对,就利用手中的权力,找一个借口,把宋长玉开除了。唐洪涛做得太过分,一点都不遮掩,谁都看得明白。杨师傅说:“古戏里那些落了难的公子哪里来的,差不多都是嫌贫爱富的老丈人逼出来的。那些老丈人只看眼前,不看长远;只看门头高低,不看有才没才,就干了棒打鸳鸯的事。那些落难的公子一争气,后来都做了官。目光短浅的老丈人都傻了眼,没有一个不后悔的。”
宋长玉也看过一些老戏,将戏比已,杨师傅的话让他伤感顿生,他落难了是不错,今后的路在哪里呢?当杨师傅问他什么时候回家时,他说:“我不回去,就是要饭,就是死,我也不回去,死也要死在外头!”说着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相当痛心。杨师傅越是劝他别哭了,他哭得声音越大,全身都哆嗦着。他说:“杨师傅,杨师傅,当个人咋这么难呢,我走投无路了,我没法儿活了……”
杨师傅的鼻子也有些发酸,他说:“小宋,长玉,别哭了,你还年轻着呢,你的路还长着呢,天无绝人之路,咋能说没法儿活呢!起来,我帮你想想办法。”他帮宋长玉想的办法是,红煤厂有个砖瓦厂,不知那里缺不缺打工的人,他回头帮宋长玉问一问,要是砖瓦厂需要人,他介绍一下,宋长玉可以先到那里做工。和唐丽华一块儿去红煤厂游览时,宋长玉看见过那个砖瓦厂。红煤厂虽然也是农村,但毕竟不是他们老家。砖瓦厂虽然也是和泥土打交道,因为有一个厂字,也算是做工。走一步说一步吧。他谢过杨师傅后,杨师傅当晚就回家去了。第二天一大早,杨师傅就从红煤厂赶回来,告诉宋长玉,砖瓦厂同意宋长玉去上班。宋长玉这才起来洗脸,吃饭。
和矿上办清了手续,宋长玉临去红煤厂对杨师傅说,以后他家里来了信,让杨师傅替他收着,什么时候回家给他捎回去。杨师傅让他放心。宋长玉还想去医院和唐丽华告别一下,表明他是一个重情义的人,人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