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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4部分(第1页)

皇宫城上城下,官员百姓,全部被先前范闲马蹄踏血而来,雨中暴怒拔剑,解衣覆于老人身体的一幕所惊呆了。而最先反应过来的人,却是此时皇宫下地位最高,负责监刑的贺宗纬。

当范闲一骑杀入人海之中时,他就已经反应了过来,用最快的速度,最不起眼的动静,悄悄地离开了小木台的范围,将自己的身影躲到了官员和护卫们的身后。隔着许多高手,目光从那些湿了的肩膀笠帽中透过去,看着小木台上范闲孤单而凄楚地抱着陈萍萍瘦弱的身体,贺宗纬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复杂地情绪。他只是不想死罢了,却必须让木台上的老少二人都死。

不想死的人还有很多,此时木台上地范闲浑身上下都透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寒意。竟是让天地间的冷冽秋雨都压制不住,所有的人都下意识里离开了木台。姚太监早已经退到了队伍之中,他不想成为下一个被小公爷用来祭陈萍萍的草狗。

木台四周散乱倒着几具尸首,血水被秋雨迅疾冲淡了颜色,那名浑身颤抖,拿着锋利小刀的刑部刽子手,却反而成了木台阶下最近的一个人。他看着台上的小范大人,发现小范大人深深地低着头,把陈老院长紧紧地抱着怀里。似乎根本感知不到天地间的其余任何声音响动,满心骇异,悄悄地向着木台下退去。

只退了两步,这名刽子手地咽喉处喀喇一声断了,头颅重重地摔到了雨水之中。而无头的尸身也随之摔落台下,发出重重地一声。

四周众人一惊,注视着台上,只有修为极高的那些人,才能注意到先前那刹那范闲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一柄黑色的匕首飞了出来,然后落在了雨水中。

范闲盘膝坐在木台之上,坐在万众目光之中。却像是根本感知不到任何目光,他只是抱着陈萍萍地身体,将头埋的极低,任由雨水从自己的头上身上洒落。背影微佝,看上去极其萧索。

怀中老人的身躯重量很轻,抱在怀里就像是抱着一团风,这团风随时都有可能散了。微乱的发丝下,范闲那张苍白的面庞微微抽搐了一下。下意识里伸出手去。握住了陈萍萍那只冰冷苍老的手,紧紧地握着。再也不肯松手。

老人这一世不知经历了多少苦楚,残疾半辈子,体内气血早已衰竭,今日被凌迟时,每一刀下去,除了痛楚之外,并没有迸出太多的血水,然而这么多刀地折磨,依旧让血水止不住地汇在了一处,打湿了范闲覆在他身上的黑色监察院官服,有些粘,有些热,有些烫手。

秋雨之中,范闲轻轻地抱着他瘦弱的身躯,生怕让他再痛了,紧紧地握着他冰冷的手,生怕让他就这么走了。

“你若不肯回来,谁能让你回来呢?你把我拖在东夷城做什么呢?”范闲嘶哑着声音低声说着,枯干地双唇被雨水泡的发白,有些脱皮,看上去十分可怜,“我这些年为谁辛苦为谁忙,不就是想着让你们这些老家伙能够离开京都,过过好日子去,我一直在努力…”

“你知道我什么都知道。”范闲的头更低了一些,轻轻地靠着老人满是皱纹的脸颊,身体在雨水之中轻轻地摇了起来,就像是在哄怀里的老人睡觉。

手忽然紧了紧,老人地手用力地握紧范闲地手,然而他全部生命的力量此时却已经连一只手都握不紧了,不知道是不舍得什么,还是在畏惧什么,便在这满天风雨里,满地血水中,他想握住什么。

如一把刀缓缓地撕裂着自己地心,范闲浑身寒冷恐惧地看着怀里的老人,知道对方已经撑不住了,下意识里握紧了那只手,甚至握的他的手指都开始发白,开始隐隐做痛。

陈萍萍浑浊散乱的眼光在雨水中缓缓挪动着,看到了那座熟悉的皇宫,看到了雨云密布的天,看到了皇宫城头那个模糊的帝王身影,却看不清晰那个人的面容,然后他看到自己身边范闲的脸。老人浑浊却又清湛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笑意。

老人知道自己要离开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世间了,眼眸渐渐黯淡,有些听不清楚天地间的任何声音,眼前的光线也渐渐幻成了一些奇形怪状的模样。

在这一瞬间,或许他这传奇的一生在他的眼前如幻灯片一般的快速闪过,小太监,东海,那个女人,监察院,黑骑,又一个女人,死人,阴谋。复仇,各式各样的画面在他的眼前闪动而过,组成了一道令人不敢直视的白线。然而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临死前看见了什么,最想看见什么——

是诚王府里打架时溅起来的泥土?是太平别院冬日里盛开的一枝梅?是监察院方正阴森建筑后院里自在嬉游的浅池小鱼儿?是北方群山里地一抹宫衫?还是澹州城里那个寄托了自己后半生所有情感与希望的小男孩

在风雨声中,陈萍萍忽然又听到了一些声音,是歌声,是曼妙而熟悉的歌声,是他在陈园里听了无数次地歌声。那些姬妾都是美丽的,那些歌声都是美丽的,老人这一生在黑暗里沉浮冷酷,却有最温柔地收集美丽疼爱美丽的心愿。如果说悲剧是将人世间的美好毁灭给人看。那陈萍萍此生却只是在毁灭他所认为的丑陋与肮脏,投身于丑陋与肮脏,然后远远地看着一切美的事物。

“若听到雨声,谁的心情会快活?攀过了一山又一岭,雨中夹着快乐的歌声。听到了歌声,我地心情会快活…这是陈园里的女子们曾经很喜欢的一首歌,在风雨中又响在了陈萍萍的耳畔,他困难地睁着双眼,看着这天这地这些人,听着这曼妙的声音,毫无血色地双唇微微翕动,似乎在跟着唱。却没有唱出声音来。

陈萍萍忽然看着范闲问了一句话:“箱子…?”

范闲极难看地笑了笑,在老人的耳边说道:“是枪,能隔着很远杀人的火器。”

这大概是陈萍萍此生最后的疑问,所以在最后的时刻他问了出来。听到了范闲的回答。老人的眼眸微微放光,似乎没有想到是这个答案,有些意外,又有些解脱,喉咙里嗬嗬作响。急促地喘息着。脸上浮现出一丝冷酷与傲然的神情说道:

“这…玩意儿…我…也有。”

范闲没有说什么,只是箕坐于秋雨之中。轻轻地抱着他,轻轻地摇头,感觉到怀里这副苍老身躯越来越软,手掌里紧紧握着地苍老手掌却是越来越凉,直到最后的最后,再也没有任何温度。

陈萍萍死了,就在秋雨里死在他最疼惜的小男孩儿的怀里,他死之前知道了箱子地真相,脸上依旧带着一抹阴寒傲然、不可一世的神情。

范闲木然地抱着渐冷的身躯,低下头贴着老人冰凉的脸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忽然觉得这满天的风雨都像是刀子一样,在割裂着自己地身体,令自己痛楚万分,难以承担,这股痛楚由他地心脏迸发,向着每一寸肌肤前行,如同凌迟一般,到最后终于爆炸了出来。

秋雨中的小木台上,骤然爆出了一声大哭,哭地摧心断肠,哭的撕肝痛肺,哭的悲凉压秋雨不敢落,哭的万人不忍卒听…

以来二十载,范闲从来不哭人,纵有几次眼眶湿润时,也被他强悍地压了下去。这世上没有人见过他哭,更没有人见过他哭的如此彻底,如此悲伤,万千情绪,尽在这一声大哭中渲泄了出来。

泪水无法模糊他的脸,却只是将他脸上残留的灰尘,那些秋雨都无法洗净的灰尘全部冲洗掉了。

如同秋雨无法止,泪水也无法止,就这样伴随着无穷无尽的悲意涌出了他的眼眶。

法场小木台上的那一声悲鸣,穿透了秋风秋雨,传遍了皇宫上下每一处角落,刺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不知道令多少人的心中顿生恸意,心生寒意。

然而这一声落在某些人的耳朵中,却生起了浓烈的惧意,除此之外更是一个明确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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