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是因为背靠着大唐!”他笑着说道,声音却显得有些无力,“眼下咱们手中也不过才两千来号弟兄,能震慑住诸侯别闹事就不错了,根本没时间考虑其他。况且眼下俱车鼻施躲在哪里还不知道呢,有什么想法,也得把他先抓回来再说!”
不敢确定好朋友今日再三劝说自己去争大宛都督职位的举动,是不是包含着什么其他暗示。王洵也不敢往深处想。找个机会将话题岔开,寥寥草草处理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天色也就开始暗了。外边的雪越下越大,议事厅里边的气氛也越来越冷。终于,方子陵顶不住,第一个起身告退。魏风、朱五一等人也陆续找借口离开。宇文至本来还打算跟王洵再聊上几句有关大伙日后发展的问题,见他始终心不在焉,也站起身,带着几分失望告别而去。
王洵自己坐在空荡荡的大厅中觉得索然无味,便挥挥手,宣布全天的公务告一段落,自己也起身离开。
经历了一个下午,地面上的雪已经很厚了。士卒们来不及清扫,整个大宛王宫,显得干净而又空旷。
拜大雪所赐,空气中那股尸体的臭味总算淡了些,不至于熏得人喘不过气来。几处城破时被战火波及的宫墙,也被雪花遮盖住,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迹。漫长曲折的甬道两旁,几株叫不上名字的老树,孤零零地站着。它们已经长到了合抱粗细,不知道于王宫中站立了多少年,亲眼目睹大宛国换了多少个主人,却始终保持着着原来的模样,无喜,亦无悲。
王洵突然觉得心里很烦躁。
走在路上,忽然迷失了方向的烦躁。他现在终于安全了,短时间内,不会再被轻易当做棋子牺牲。而那些曾经的仇家,也不会再轻易找他的麻烦。但是,他却发现自己突然失去了人生目标,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道路该如何选择。
报仇,这辈子基本没什么指望。继续追逐功名,好像也没什么意思。如果人生就是一味地向上爬,向上爬,将头顶上的人拉下来,将阻碍自己的人踩在脚下。这条路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每当你踩下去一批,抬起头,就会看见更高的一批。踩来踩去,爬来爬去,永远没有止境。
想着沉沉的心事,他的脚步就迈得越来越大。一不留神,已经把几个侍卫给甩在了身后。猛然间,甬道边的老树后闪出一道雪影,向前跑了几步,直扑他的胸口。
王洵即便没做任何提防,也不会轻易扑到。凭着本能将身体向旁边一侧,随即左腿横扫。只听“扑通”一声,来人被扫了个正着,落在雪地上滚成了一只白毛狮子。
“抓刺客!”万俟玉薤和十三等人叫嚷着扑上,七手八脚,将来人按了个结结实实。还没等他们掏出绳索,雪地中又响起一个稚嫩的哭腔,“别,别打了,是我。我,不是刺客。不是刺客!”
“是你?”王洵听着声音有些耳熟,命人挑过来灯笼细看,入眼的是一张青涩的面孔,
这个孩子大伙都认得。当初曾经替他师父穆阳仁与唐军接洽投降事宜,随后俱车鼻施翻脸不认账,又派其出来向大伙下战书。城破后,东曹国的兵卒在敌楼的柱子上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他,弄不清其具体身份,便连同他师父的遗体一道交给了唐军。
念在这孩子当初明知道回城后必死,也宁愿与自家师父患难与共的份上,王洵请了郎中给他治伤,并且专门为他在王宫中腾出了一间屋子静养。谁料小家伙刚一能下地,就冒冒失失地跑了出来。
看到刘馆鼻青脸肿的模样,王洵哑然失笑。摆摆手,命人将其放开,和颜悦色的追问道,“小刘倌儿,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我想见你,他们不肯替我通禀!”刘馆抹了把鼻子上的血迹,抽抽搭搭地开始告黑状。“所以,我就躲在你可能经过的路上,堵,堵着你!”
“你找我?”闻听此言,王洵愈发觉得奇怪,“你找我有事情么?还是有什么忙需要我帮?”
“是,师父,师父托我带,带句话给你!”又狠狠在脸上抹了几把,小刘馆断断续续地哭诉,“师父,师父临死前,托我,托我跟你说。他说,他说当年被高大将军丢下的,不止是一捧沙那三两百人。都被,都被各位国主,城主当奴隶给瓜分了。如果,如果有可能的话,请将军大人发发慈悲,把,把他们都救出来,带,带回中原去。哪怕,哪怕回去后就死掉,也别让他们再做一群孤魂野鬼!”
第五章 异域 (四 下)
“带他们回去?”猛然间,仿佛有一团雪砸在了胸口,王洵烦躁不安的心脏骤然冷却。
老实说,他瞧不起穆阳仁这类没骨头的家伙。此人做事瞻前顾后,说话云山雾罩,心志也摇摆不定,几乎集所有市井无赖的缺点于一身。然而,此人临终之前的遗愿,却令他肃然起敬。
王洵猜不到在人生的最后一刻,穆阳仁想到了什么。但他自己却突然间领悟到了很多。有关长安城中的沉闷于压抑,有关从天而降的无妄之灾,有关安西军中遇到的是是非非。一下子,所有这些令他愤懑、委屈、烦躁不安的往事就都变得淡了起来,变得如同空气中的腐烂尸体味道,被纷纷而降的大雪慢慢洗净、漂白,慢慢变成一种陈旧的回忆。
“我答应你!”伸手将刘馆拉过来,轻轻拍去他身上的雪,王洵郑重承诺。“答应你师父,尽量找回怛罗斯之战中被掠往各地的俘虏,带他们回大唐去。”
北风夹着雪花扫过树梢,发出呼呼的声响。天空中,仿佛有人在呜咽,但王洵的心在这一瞬间却沉静无比,“其实我早该想到这些,只是被一些杂事给弄晕了头而已。谢谢你提醒我,谢谢你师父。他是条汉子!”
“师父,师父!”听一个威震西域的大唐将军如此评价自己的师父,刘馆感动得满脸是泪,“师父,师父,师父说,他从来没做任何对不起大唐事情!”
“我知道。知道!”王洵将孩子揽在怀里,轻轻点头。比起穆阳仁的那些作为,他和宇文至都应该感到惭愧。他们两个虽然受了很大委屈,但好歹也做了武将,享受过大唐的若干好处。而穆阳仁呢,他又曾经从大唐得到过什么?一个在市井民间挣扎讨生活的无赖,一个流放到数千里之外的囚徒,一个被高仙芝抛弃在怛罗斯西岸的棋子,一个从奴隶主手下逃出来,却有家归不得的流浪汉,一个曾经跪着求生,最后却站着走向死亡的热血男儿!
从始至终,大唐没给过他一点儿好处,但是他,却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故国。
他是个草民。几千万王洵不曾低下头去看,无暇去认识的草民之一。
他们却比王洵更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高贵。
“你呢,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是回自己家,还是继续当道士?”沉默了片刻,望着刘馆瘦棱棱的身体,王洵带着几分怜惜的口吻询问。
“我,我没有家!”见师父的临终遗愿终于有了着落,刘馆小脸上露出一缕灿烂的微笑,“我也不是道士。师父,师父的道士身份,也是拿来蒙人的。如果,如果你不嫌我小。我想跟着你,当,亲兵,当,当将军!像你一样,当大唐的将军。”
“当将军!”众人被刘馆的话逗得相顾莞尔,“那你年龄可是太小了些。咱们大唐,还没出过这么小的将军呢!”
“你骗人!师父,师父说,当年,有个姓甘的,十二岁就做了宰相。”刘馆将脖子一梗,气汹汹地反驳。
“你说可是甘罗,他可是黑头发黑眼睛啊。哪个像你,黄头发蓝眼珠,一看就不是我们唐人!”存心拿小孩子解闷儿,万俟玉薤数着对方身上的胡人特征开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