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与火组成的巨龙,还在继续向大营深处突进。所过之处,尸骸遍野,仿佛是地狱开启了门户,牛头马面带领一众小鬼,将正对门口的灵魂与生命,不停地往里边拉。在通往地狱的道路两边,那些被踏伤却没有被踏死的叛军士兵们翻滚,挣扎,惨叫,一声比一声凄凉,一声比一声绝望。
即便是阿悉兰达这种杀人如麻的家伙,此时此刻也觉得头皮发乍。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庆幸的感觉,庆幸自己当初明智地选择了屈服,而不是与铁锤王为敌。当初的铁锤王尚显稚嫩,心脏深处尚带着一角柔软。如今的铁锤王,心肠却已经被残酷的命运研磨得又冷又硬,不再保留半分属于年青人的慈悲。
数名光着屁股的叛军,没头苍蝇般从阿悉兰达马前跑过……他催动坐骑,从背后踩翻了一个。然后又挥动弯刀,将另外一人的后背抹了条长长的口子,鲜血放了满地。第三名叛军士卒身材尚未完全长成,胆子在溃兵当中也小。听到来自背后的惨叫声,居然吓得转过身来,冲着阿悉兰达的坐骑跪倒,双手扶住地面,叩头不止。
“若呼图拉,那他亚,伊些哥呢……”一边叩头,那名身无寸缕的小逃兵哭泣着祈求饶命。他说的是室韦人的语言,与突骑施人的语言及其相近。阿悉兰达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高举着的弯刀明显停顿了一下。就在这个瞬间,小逃兵忽然扬起胳膊,将一把折断的木矛,狠狠刺进了阿悉兰达的马脖颈。
可怜的战马连悲鸣都没来得及发出,身子一歪,将阿悉兰达甩于鞍下。那名小逃兵大声狞笑,疯狂地扑上来,从马尸体上拔出断矛,径直戳向阿悉兰达的眼睛。周围的部族武士谁也没料到这种变化,想策马过来怕踩伤自家国主。想下马迎战却甩不开马镫,一时间,居然谁也来不及上前相救。眼睁睁地看着阿悉兰达在血泊中翻滚,不停地闪避越来越近的矛尖。
“贼子敢尔!”正当阿悉兰达魂飞魄散之际,有个熟悉声音突然在耳边响了起来。虎牙营统领万俟玉薤像苍鹰一般从半空中扑落,长刀横扫,将发了疯的敌军小兵砍得倒飞了出去。
阿悉兰达又怒又愧,跳将起来,抓着弯刀朝小兵的尸体乱剁。万俟玉薤伸手拍了他一巴掌,然后大声断喝:“行了,人早死透了。你把他剁成肉馅也没用了!怎么这般不小心?差点儿死在一个光着屁股的家伙手上?!”
“他……”阿悉兰达收起血淋淋的弯刀,面红耳赤。这辈子唯一一次心软,却差点把自己的命搭上,他不知道该如何向万俟玉薤解释自己的失手。
“赶紧上马吧,别让弟兄们看了笑话!”万俟玉薤非常善解人意,见阿悉兰达表情尴尬,便不再追问。转身找到自己的坐骑,翻身跃上,一边继续与阿悉兰达一起往叛军多的地方冲,一边大声说道:“大将军让做的事情,肯定有他的道理。你我尽管照着办就是了,不要想得太多!”
“大将军……”阿悉兰达哑着嗓子重复了一声,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了肚子内。大将军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大将军了,自己也不是当年的那个阿悉兰达。甚至救命恩人万俟玉薤,更不是当年的万俟玉薤。所有人已经都被卷入了命运的洪流,即便将来还会回到药刹水畔,恐怕也再做不回自己。
有了万俟玉薤所带领的虎牙营刀客相助,阿悉兰达等人的攻击愈发犀利。一座挨一座帐篷被他们用火把点燃,一队接一队的叛军将士在横刀和铁蹄下化为齑粉。敌营深处的叛军借助外围的自家弟兄用生命换回来的时间,仓卒组织了几支迎击队伍。阿悉兰达带着部族武士往上一冲,便将这几支队伍冲得七零八落。万俟玉薤率领一众虎牙营豪杰从侧面迂回过去,将看上去像军官模样的家伙抢先砍死。将其余溃兵像赶羊一样,赶到阿悉兰达等人的马下。
在两支队伍的娴熟配合下,一股股的溃兵被陆续绞杀干净。万俟玉薤与阿悉兰达再度整顿队形,联手向前推进。忽然间,几排羽箭从半空中扑了下来,将数名躲避不及的部族武士射下了坐骑。紧跟着,又是数十支长矛凌空而至,冰冷的锋刃直指众人胸口。
“是个内行!”万俟玉薤侧身,避开已经将刺到胸前的飞矛,伸手抓住矛柄,然后奋力投了回去。他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惨叫,然后发现了偷袭者的身影。大约两百余名叛军,在一位身穿明光铠的武将指挥下,一边用冷箭与投矛阻拦唐军骑兵,一边互相掩护着向后退。
“杀当官的!”阿悉兰达正憋着一口恶气没处散发,见到此景,立刻策马冲了上去。叛军将领临时组织起来的小阵虽然齐整,却耐不住阿悉兰达麾下的部族武士数量众多。在捅翻了十几匹战马之后,很快就被阿悉兰达冲开了缺口。
“大唐!”那名组织起防御阵列的叛军将领习惯性地发出一声怒吼,举起长槊,徒步冲向阿悉兰达。阿悉兰达被对方的呼喊声吓了一跳,不敢应战,拨转坐骑退向自家队伍侧翼。“大唐!”“大唐!”叛军将领又喊了几声,紧追阿悉兰达不舍。万俟玉薤从马背上飞身下去,再一次救下阿悉兰达,举刀拨开对方槊锋。
这回,轮到那名叛军将领发愣了。只见他一边用长槊抵抗万俟玉薤的攻击,一边大声喊道,“你,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安西军那边。”
“杨希文?!”万俟玉薤攻势缓了缓,皱着眉头反问。“你是杨希文?真的是你?!”
二人几乎同时停住了兵器,瞪大了眼睛互相看。阿悉兰达见此,知道其中必有缘由。悄悄地打了手势,命令麾下众亲信将坐骑拨开数步,以万俟玉薤和杨希文两个为核心,围成了一个小圈子。
“没错,正是杨某!”杨希文面红过耳,惨笑着冲着万俟玉薤点头。“没想到咱们两个居然在这里又见了面!”
万俟玉薤苦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当年杨希文在龙武军中效力,乃是王鉷父子极力拉拢的对象之一。而他万俟玉薤身怀绝技,也曾经被王氏父子当做心腹死士来培养。只不过后来万俟玉薤看出王鉷父子所图太大,借着败在雷万春手里,无颜面对东主的由头,逃离了长安。而杨希文却因为功利之心太重,受到王氏父子的牵连,从此升迁无望,直到遇见了房琯房大书呆,成为后者的心腹……
谁也没有想到,再度相见之时,两位老熟人一个成了叛军的爪牙,一个却成了大唐安西军的猛将。霎那间,诸般滋味,在彼此心头涌了个遍。
对着老熟人发了阵子傻,万俟玉薤先醒悟了过来,摆了摆手中横刀,笑着劝道:“你放下兵器投降吧?兄弟我在王都护面前还能说得上话,定然可以保住你的性命!”
“你……”杨希文惨笑着打量对方。万俟玉薤穿的是正四品武将装束,应该在安西军中有一定地位,可他却已经没有颜面再做一次降将,“算了,杨某已经投降过一回了。没心情,也没力气了!多谢……”
说罢,他恶狠狠地抓起长槊,合身扑向万俟玉薤,“大唐——”
万俟玉薤迅速退开半步,又迅速避开了半步,终于咬着牙举起了刀,贴着槊杆狠狠扫落。杨希文咧嘴一笑,突然松开槊杆,将胸膛迎向了刀刃来袭方向。
“噗!”红光飞射,横刀从肩膀处劈进半尺有余,将杨希文的胸口连着铠甲劈成了两片。尸体夹着刀刃晃了晃,晃了晃,走出几步,一头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