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休烦絮,二人收拾了细软之物,将银子都贴身藏了,只在袋中塞上些大钱儿,便一同上路了。古时候交通不便,有钱人可以骑马乘轿,再不济也能雇辆驴车代步,而像麻三儿这样的贫苦百姓,便只能靠两条腿了。
路上少不得夜宿晓行,自有着道不尽的辛苦,待二人将两脚上的千层底儿都磨的差不多了,这才进了海城的地面儿。此时二人早已经没了出门时的意气风发,都脱了相了,从远处看活像两个逃难的乞丐,是人见了人嫌,狗见了狗躲。
清末,闯关东的,逃难的,携儿带女拥塞道路的场面早已见怪不怪了,官面儿上就算管也管不过来,所以沿途之上根本没人盘诘,即便是胡子都懒得抢他们,所以两人身上的银子始终未损分毫。待他们进到城里,立刻便被这里的繁华吸引了,见大街之上,做买做卖的拥挤不动,琳琅满目商品更让人目不暇接,熙来攘往的人流中,不时有洋人穿过,个个鹰鼻蓝眼,满头金发,看得外乡之人无不讶异,如同见到了阴曹鬼魅,莫不惊呼连连。
两人在拥挤的大街上走了许久,才在一条不起眼儿的小胡同里,找到一家尚未客满的小客店儿。然而店主是个势利眼,看两人这幅模样,抬起手就要往外撵;可是当他看见成瘸子如同变戏法儿一般,突然摸出一锭银子后,脸上立刻就换了笑容,急忙叫伙计打水、沏茶,准备宴席,还紧跟在后面追问,“两位爷,要不要小的去‘含笑楼’叫几个小娘们来陪酒陪歇啊?”
两个人便住在了这间小店之中,一连几天,都是清早儿用得了饭,就一起上街闲逛。二人除了遍尝当地有名的小吃之外,更多的就是去看沿街的铺面儿了。海城向来是以港口为中心的,最大的码头就设在太子河上,那里河水宽阔,见天儿都有大批的货船往来贩运,码头上便聚集了一大批脚夫、苦力,靠着一把子力气混吃饭。他们个个衣衫破旧,蓬头垢面,每天天不亮就在码头上等活儿,因为卖苦力挣不到几个钱,所以左近的食摊子上都是些贴饼子,糙米饭配咸菜疙瘩,板儿豆腐等普通百姓常吃的粗食,不过倒是量大管饱,所以也颇受欢迎。
看了多日,他们却没有找到一处合适的铺面儿,不是太贵,就是太过冷清。最终二人还是相中了一块地方,那就是太子河的码头,此处虽然聚集的都是穷苦百姓,却可以想办法薄利多销,虽然挣不到大钱,但对付个温饱还是不成问题的。
两人盘算已定,转过天便在码头的东北角上支起了摊子,专卖几样拿手的吃食。俗话说:行有行规。码头既然是个能出钱的所在,当然少不得各种帮派的把持。不过话又须说回来,关外并不像京津一带的苦力行,都叫脚行,而是只“帮”,且普遍冠以首领的姓氏,如张头儿帮、李头儿帮,也有叫菜头帮、粮头帮的,一听便能让人知道帮会的势力范围和包揽货物的种类,避免相互间发生冲突;偶尔碰上不开面儿的主儿,倘或有了麻烦,也不需像脚行一样斗光棍,而是打群架,在人数的多寡上见输赢。
成瘸子与麻三儿挑中的地儿,刚好归本地菜头帮管辖,头脑就姓蔡,不过是音同字不同罢了;这类帮派一般是不为难小买卖人的,看在都是出来混的穷人份上,能互相帮衬的事儿,又何必树敌呢?因而他们没费多大劲儿,便在地头上将买卖做起来了。那么这爷俩能做什么吃食呢?这又得好吃,又得便宜,属实不好弄啊。说到这儿,您还真不用着急,就麻三儿靠着一点儿偷来的手艺,还真把摊子给撑起来了。这是他在王府之中学到的两样儿绝活儿,一样儿是糖酥白肉,一样儿是油梭子夹饼,且两样吃食,又都是在肥肉上下功夫的。
老时年间的东北,普通百姓是不会吃肥肉的,多数都只会熇肥油,储存起来待日后食用,而剩下的渣子便丢弃了。昔日,麻三儿见王府里每天都能扔出成堆的白肉,甚觉可惜,便缠着与他熟识的胖厨子学手艺。起初厨子不愿意教,却架不住麻三儿三天两头的小恩小惠,最后就教了他两样拿手儿的绝活。咱们先说糖酥白肉吧,要将十足的肥膘沾了包谷粉放入滚油中炸,待酥脆后出锅,再用稀糖汁儿裹上一层,吃到口中外酥里化,满嘴油香;再说油梭子夹饼,便是把熇完油的渣子拌上盐与辣椒末及碎葱头,一并填入刚出炉的面饼中夹着吃,又是一个香辣爽口,吃而上瘾,真叫人欲罢不能。
麻三儿所用的炸油,乃是从附近的饭庄子中收来的陈油,肥肉则是到官府的衙门口儿找厨子收来的。通常官府之中是没人吃肥肉的,这些厨子乐得挣个外快,见到了一点点儿的小钱儿,便卖给他了。待摊子支起来后,生意还真是红火,一则码头左近没有饭庄子,而脚夫们对那些贴饼子与板儿豆腐,早就吃腻了;二则是麻三儿做起买卖来童叟无欺,三个大子儿一套油梭子夹饼,吃着喷香,倘或再能加上四个大子儿,来份酥白肉又可以解馋。这些脚夫通常挣不了仨瓜俩枣,又都是没有牵挂的穷光棍儿汉,于他们而言攒钱是没用的;平日里但凡有了俩钱儿,便顷刻输在赌摊儿之上了,现在既然有了好吃的,谁不想借此饱饱口腹之欲,享受享受啊。
二人进的货,根本就不够卖的,有时侯天还没擦黑儿,就卖得盆干碗净。他们既挣到了钱,便经常翻翻花样儿,做点儿红糖烧饼,牛杂汤什么的,一样是量大管饱,味美鲜香,如此一来便更受穷人的欢迎了。
然而老话儿说的好:“同行是冤家。”你这儿卖的好,其他的吃食摊子可就没客人了,这帮苦大力,都是见天儿围着麻三儿他们转,就连吃份儿板儿豆腐,都得就着油梭子夹饼吃,看得其他摊主眼都蓝了。大家伙儿都是穷人,为几个大子儿能拼上性命,更何况见天儿如此。于是乎,其他几个吃食摊主便偷偷凑了点儿钱,请来了码头上有名儿的地痞,为他们出头。此人绰号“闻风倒”,自小儿也曾学过几把刷子,却是个“青草练”,没有真本领,平日里专靠欺压穷苦百姓骗钱花,有着一身的浑赖脾气,一般人等真就不敢惹他。
这无赖于码头上混迹了几年,颇有些名气,今日被请来,就是专为砸摊子来的。麻三儿叔侄二人当然不明就里,仍然是天不亮就出摊儿,成瘸子在一旁打下手,麻三儿则专门掌勺。今日两个人刚刚支好了席棚,便有那些脚夫过来打招呼了,别看麻三儿年纪不大,却颇为和气,与码头上的各色人等相处得都很融洽。他一面在嘴中支应,手下却毫无停顿,一会儿功夫便将昨夜新收的肥肉切了,又下到锅里熇油,等锅中的肥油齐了锅沿,便把油倾在油桶子里,给锅里的油渣拌上刚切得的碎辣椒,又加入葱头、蒜末、盐,主料便做得了。一旁的成瘸子也已烙好了杂粮面饼,用刀在饼中挑开一道缝,两手一拍,饼就张了嘴,再往里面夹上拌得的油渣,一副喷儿香的油渣夹饼就上了台面了。
日头刚刚升起,油渣夹饼已经卖出了三十多套,爷两个也忙得满头大汗,耳听着铜钱儿不断落进篮子的声音,心里却比蜜还甜。然而就在日上三竿的时候,摊子前忽然一阵大乱,人群左右一分,从外边挤进来个小子。他头上没戴帽子,一条细巴楞登的辫子缠在脖项上,脑门子刚刚剃过,被阳光一晃泛着青光。他从头到脚一身儿的粗布裤褂,上衣敞着怀,露出埋了巴汰的胸脯和肋巴扇,左边挽着裤腿,踏拉着一双片儿鞋;脸上是一双斗鸡眼儿,一副蒜头鼻子,薄片嘴,怎么看都像个恶人。
麻三儿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饭量浅,江湖经验少,看了便没在意;而成瘸子却是个闯荡江湖的老油条,一看便知来者不善,然而买卖已经支起来了,再想挪地方也动不了窝,只好硬着头皮,堆下笑脸,掇了条凳子让来人坐下。“闻风倒”也不客气,大马金刀往凳子上一坐,一边用手抠着脚丫子上的污泥,一边用力津着两个鼻孔,嘴中还不干不净地骂道:
“我他妈的早就听说有个什么破夹饼,才来了几天,就敢在这儿抖威风,也不打听打听这儿谁的地头。真是往我眼儿里插棒槌,敢返了天了。”
麻三儿虽然年轻,却也能听得懂好赖话儿,一听这边风头不对,便气不打一处来,顺手将炒勺往锅沿上用力一磕,那滚烫的油点子便飞溅到“闻风倒”的脸上了。这一下可真是捅了马蜂窝,这无赖平日豪横惯了,今天又围着那么多人,正是出风头的时候,岂能在此栽跟头呢?只见他一蹦多高,嘴中破口大骂道:
“好小子,爷爷给你脸了是不是?今儿个没完,走,咱们找个地方说理去。”
说完他便伸出手来,抓麻三儿的衣领儿。麻三儿虽没跟白七爷学到多少本事,但七爷却也没藏着掖着,曾告诉过他不论遇到什么情况,皆要意守丹田,周身一气,心中安于中道,空空洞洞最好。这意守丹田,乃是丹田的均衡自然,于不松不紧,不驰不僵中感悟,其实就是一个“合”字。这些道理别看麻三儿手头儿忙着,嘴上说着,然心中却从没放下,此时便有了用了。因人在意守丹田之时,可以随心而动,举手投足间相互照应,绝不会因胆怯乱了方寸,这小子的手还未伸到,就见麻三儿将右手的大勺向外一摆,将一勺子热油兜头扣了过来。
“闻风倒”也是打架的行家里手,他见麻三儿没被自己唬住,心下倒先有些怯了,急忙向后撤步,这才没叫热油扣上,否则非变了癞蛤蟆不可。谁知人群中有那恨“闻风倒”的,见他怯了,就随口喝了声倒彩儿。如此一来“闻风倒”更挂不住了,他借机撒疯,弯腰抄起凳子,兜头盖脸向摊子砸来。此时麻三儿手中尚端着马勺,成瘸子腿瘸又跑不快,眼见凳子就要砸在摊子之上,四周的众人都一阵的惊呼,纷纷扭过脸去,不敢再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从一旁的人丛里扑出个人来,只见他轻如狸猫,快似闪电,眨眼间已到近前,伸手只一抄,便将挥过来的凳子牢牢抓在手中。“闻风倒”正欲撒野,尚未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此人已经快步蹲身,贴近他的腰际,左肩一压,左肘横扫,“闻风倒”便象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直接软了下去。方才的一切来的太快了,将围观的众人都给看傻了,内中只有麻三儿眼尖,他一眼便认出,来的非是旁人,正是白七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