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觉新回过头看了觉民一眼,也不说什么。
“我倒觉得她们那种人比我们的长辈还有良心,”淑华泄愤似地答道。
“岂但我们的长辈?”觉民讥讽似地说了半句,但是淑华已经跟着觉新走出去了。
他们走入过道,电灯就熄了。翠环提风雨灯从觉新的屋里出来,给他们带路,把他们引到桂堂后面的天井里。
梧桐和核桃树的绿叶象大片的乌云一般厚厚地盖在他们的头上。昏暗的灯光从右边小屋的纸窗中射出来。墙边和阶下安闲地响起了蟋蟀的歌声。
“到了,大少爷,就在这儿,”翠环带着紧张的心情低声说。
觉新点点头。他没有说什么,便跟着翠环走进了那间小屋。这里只有臭吵,没有一个人。桌上瓦灯盏里灯草头上结了一个大灯花。屋子里到处都有黑影。
身材高大的汤嫂摇摇晃晃地从隔壁房里走出来。她看见觉新,脸上现出惊喜的表情,尖声说:“大少爷,来得正好!请在少爷看看倩儿今晚上是好是坏。她样子真有点吓人。”
觉新连忙走进另一间屋去。淑华跟着他跨过了门槛。屋里的情形跟淑华两次看见的差不多。床前那根板凳上仍然放着那个药碗。那张瘦小的黑脸仍然摆在床中枕头上,不过方桌上瓦灯盏发出的微光使人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
觉新走到床前。他看见倩儿的嘴微微张开,还在喘气。翠环立在他的旁边,担心他看不见,便挨近病床,提起风雨灯让他看清楚倩儿的脸。
倩儿的眼睛睁开,黑眼珠往上翻,两颊深深地陷进去,仿佛成了两个黑洞,嘴微微在动,急促地呼吸着,翠环柔声唤道:“倩儿。”病人似乎没有听见。翠环又悲痛地大声叫着。这次病人的黑眼珠往下移动了,她的眼睛略略动了一下,接着头也微微动了一下,她的嘴也动了一下,她的喉咙发出一个咳嗽似的声音。她似乎想说话,却又吐不出一个字来。
“倩儿,大少爷来看你的病,你有什么话吗?”翠环俯下头大声说。
倩儿转动一下眼珠。她似乎想用眼光找寻觉新或者别的人,她的脸上残留着的皮慢慢地搐动了一下。她的眼珠又转向着翠环的手里的灯光,慢慢地从她的眼角迸出来两滴泪珠,它们就留在鼻梁的两边。
“大少爷,你看还有什么法子?你救救她罢,”翠环忍不住掉过头看觉新,悲声央求道。
“大少爷,你看要紧不要紧?”汤嫂害怕地问道。
“大哥,她不会死罢?”淑华怜悯地说。
觉新走近一步。他把右手伸出去,在倩儿的额上略略按了一下。他又拿起药单子,在灯下看了一遍,焦急地说:“不能再吃这种药了,应当立刻请个好医生来看看。”他又退后一步,迟疑一下,忽然决断地说:“我去找四婶商量。就只有这个法子。说不定还有救。”
“你找四婶?”淑华惊疑地问道。她想起了前几天在花园里和周氏的房里发生的事情。
“自然要先跟四婶商量才行,”觉新不假思索地答道,便吩咐翠环:“你打着灯,跟我到四太太屋里去。”。
觉新、淑华、翠环三人走入桂堂。王氏的房门已经关上了,不过房内还有灯光。他们便沿着这个房间的窗下走过角门,转进四房的饭厅。淑华就留在饭厅里,让觉新和翠环直往王氏的房间走去。
一盏不明不暗的灯照着这个空阔的房间,李嫂立在床前踏脚凳上铺床叠被。她看见他们便转过头说了一句:“四太太在后房里头。”
后房里发出一阵快乐的笑声。觉新便放重脚步走进去。
王氏拿着一根水烟袋坐在床沿上。对面一把新式的椅子上坐着克定,他翘着二郎腿,手里还挟了一根纸烟。他和王氏的笑声都因为觉新的意外的出现而中断了。这两个人的惊讶的眼光都射到觉新的脸上。
觉新客气地招呼了他们,唤一声:“四婶,五爸。”
“明轩,你坐罢。你有什么事情?”王氏淡漠地说。
“四婶,”觉新恳切地说,“倩儿的病有点不行了。我来跟四婶商量,马上请个好点的医生来看看,或者还可以挽救。”
“现在这样晚还请医生?”王氏冷笑道:“倩儿不过一点小病,有个医生给她看病,过几天就会好的,也值得你夜深跑来告诉我!她已经吃过好几副药了。难道我就不晓得?”克定仍然翘着二郎腿,安闲地在那里抽纸烟,把烟雾慢慢地喷到空中去。“四婶还说是小病?人都快要死了!四婶还不赶紧想个法子?”觉新着急地辩道。“死了也是我花钱买来的丫头,用不着你操心!”王氏赌气地答道。
翠环胆怯地站在门口,低声对觉新说:“大少爷,我们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