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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第1页)

他非常了解中国乡村,了解那儿的生活和人性,并且具有不可多得的现代小说的意识。套用最近听说的一种说法,争光是一个大大被低估的汉语作家。

李:能否明确地说一下,从作家自身方面来谈的话,您反对的写作是怎样的?您认为真正的写作应该是怎样的?以此为标准,当代作家里面您认可或欣赏哪些?

韩:我不反对任何写作,任何写作都有它的理由。我反对的是文学写作的霸权。理想的写作局面应该是多元的,各有各的天地,也各有各的吃饭的地方。霸权、垄断、以正宗自居,是对写作事业的伤害,是对一代人甚至几代人文学创造力的伤害。作为具体的写作者当然可以执其一端,按照自己对文学的理解写作,认为自己的写作才是“真正的写作”。现在的情况是,作为具体的个人并无信念,但作为一个利益共同体反倒森严壁垒。只要你足够有名有势,人家就拉你入伙,管你写的是什么呢。反之则不屑一顾。这是一个文学标准问题吗?非也,是一个权力或者利益得失的问题。我欣赏的当代作家首先是在这一问题上比较超越的,有“公心”的,有“良知”的。实际上作家的良知并不那么抽象,并不需要表达为对人类、对世界、对底层的关怀、“悲悯”,在所从事的工作中有没有超越自身利益和地位的态度是关键。当年德高望重的高尔基读到无名之辈的叶塞宁的诗,激动不已,马上要求见面,并给予对方极大的肯定和赞美。这样的事,可能发生在我们目前的环境中吗?都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一代来了,一代又去,恶性循环。以前我喜欢就写作的成绩和意义开列我欣赏的作家的名单。在我开列的名单中,既有成功人士,也有无名之辈,但招来了一帮既得利益者的质疑和诽谤。原因只有一个:我开的名单和他们不一样,而他们开列的名单几乎完全相同。我的名单也只是一家之言而已,问题在于,这样的一家之言太少了。每个写作者的阅读范围和欣赏目光是不同的,各有各的偏好再正常不过。可是,这正常倒成了不正常。听见那帮文学成功人士整天唠叨着那几个人物,互相吹嘘,好像广阔的文学写作就是他们家的那一亩三分地,真是烦不胜烦。当代文学写作的深度和广度果真如他们划定的那样,那真的就是死路一条了。

韩东(7)

李:您说过好的小说能“呈现被淹没的可能”,这似乎有点玄妙和笼统,可否以一个读者的眼光,告诉我们您期望的好的小说是怎样的,它应该给您怎样的打动和印象?

韩:好的小说妙不可言,体会到这一点是需要一定的阅读经验的。对于一个喜欢读小说的人才能谈得上小说的好坏。作品和读者是一种互动关系,不是说有一个好东西,你就一定能读出好来。作者首先是读者,你读了大量的小说,对好坏有自己的体会判断,然后,你才写小说,按照自己的理解把小说之好、之美妙贯彻到作品中去。问题在于,现在有多少喜欢读小说的人呢?为故事而读,为修养而读,或者为寄托而读并不能算得上一个好的读者。好的读者就是喜欢读小说的人。好小说培养好的读者,然后这些读者再去读小说,又碰上了好的小说,是这样的一个过程。好的读者不需要作者告诉他什么是好小说。好的作者也从不猜度读者可能的反应,好小说或者小说中的好是他们共同的渴望,是某种在长期的阅读和写作中达成的默契。吃中国菜长大的人才能体会到中国菜的精髓,它的如艺术般的美妙。西方人也喜欢吃中国菜,但他们的体会到宫保鸡丁为止。小说如饮食,口味和制作相辅相成,是在长期的印证中形成的。你要是知道小说的好,或者什么是好小说,那就开始读小说吧。对于写小说的人来说,关于什么是好的教条是帮助不了写作的。个人的创作力依赖于集体的无意识,它的表达不是凭空的。但又不能屈服于集体无意识,因为那将非常的没有出息。盗版碟培养了一代电影观众的胃口,那么我们又将拿什么来培养小说读者的胃口呢?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好在读者和作者平等。盗版碟培养的不仅仅是观众,更重要的是它培养了我们的导演。中国作家有时候很没有道理,将小说的责任推给读者,首先得问一问,作者本人是吃什么长大的?作为读者他算不算是一个好读者?

李:您绝望吗?“断裂”虽然极端,但是它也许道出了某种人所共知的事实。“断裂”有震撼力,从引起的争议和喧哗就看得出来,但是对现实的改变却似乎并没有太大的作用。我们这个社会似乎很多事情都是这样。

韩:谈不上绝望。就像你说的“道出事实”也许是重要的,我从来不幻想改变什么。我一向认为“是什么”比“应该是什么”更紧要,这和一些人的想法不符。获悉“是什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事实就摆在那里,但人们拒绝承认。“应该是什么”则非常容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应该是什么”,并按自己的想法作用现实,不免带来冲突和无穷的灾难。在功利欲望的驱使下,大家不求无过,但求有功。我还是觉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更是究竟。但求无过不仅指行动,更关键的是对现实不打折扣、去伪存真的认识。

李:谈谈您对文学评论的看法吧。在这个问题上,您给很多人的印象是偏激和极端,但其实您也说过比较中肯的话,您曾讲过,评论家与作家“擦肩而过”很经常也很正常,只要“合法”就行,而且您自己也评论过一些朋友的创作。站在您的立场和角度,您觉得评论者应该怎样进入作家和作品?

韩:评论有各种套路,但我比较欣赏的还是那种独立于作品的评论。具体的作品只是评论的材料,就像生活、观察是写作的材料一样。评论家的自我感觉也应该是一个艺术家,他可以评论差劲的作品而构成自己的杰出作品。评论家和作家的平等不应该是一项权利要求。我认为,好的评论和好的文学在价值上平等,差劲的评论和差劲的文学同样都是差劲的。不存在天然的“行业”优越,由此产生的种种自卑或者傲慢都是很可笑的。只有将评论当做文学的附属物时,评论家们才会不知道如何自处。一会儿要领导、规范、教训文学和写作,一会儿又显得那么唯唯诺诺,自觉低人一头。由于历史原因,由于因循的学院体系,目前中国的评论界情况堪忧。主要是缺少不拘一格的天才型人物,同时也缺少老老实实的本分之人。

韩东(8)

李:今天的文学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轰动,您怎么看文学的这种处境?是不是您早就盼望着了(笑)?有人认为文学会“消亡”,您怎么看待文学的前景问题?

韩:文学的处境不好,不是因为它没有以前“轰动”了,而是对待文学的急功近利。作者的写作和读者的阅读目前都显得非常急躁。内心的贪婪和外在的急切不局限于文学写作领域,当然,文学写作领域也不能幸免。存在着某种“时代病”,全民皆病,不可能文学家独醒。要求文学的“轰动”,并为此得意或惋惜,正是这种病症的表达。我觉得,文学即使“消亡”,也会以另一种方式或者技术手段“再生”的。消亡和再生的不过是方式,除非你认为文学就是一种方式,仅仅只是方式。只要文字存在,以此作为材料的艺术就会存在。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方式的多样化、革新甚至传统印刷术的没落都未见得是一件坏事。退一万步说,就算文学注定要消亡,我们又何必为此痛心疾首呢?生死一体,寿终正寝的死亡总是值得欢迎的。

李:诗歌呢?诗歌与一般读者的隔膜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情,研究之外,我也是只读那些有“感觉”的诗,我觉得指责阅读者的口味和阅读水平是不太讲道理的,诗歌本身应该也存在问题,可能还有我们的现代汉语?而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和一些诗人的不负责有很大关系,诗人的写作难道只是面向自己,关起门来孤芳自赏吗?那些在此之下为自己的平庸和自恋寻找到借口的就更不用提了。固然有一些真诚、严肃而又明事理的诗人继续坚持和探索,但诗歌是否会因为这种不良的生长环境而进一步萎缩以至于消亡?

韩:读与写是互动的。诗歌的责任在于写诗的人,肯定也在于读诗的人。如今,读与写的和谐关系被破坏了,剩下的只是写诗的和读诗的或者写诗的和不读诗的互相指责,各自负气,这是一种恶性循环。写诗的人越来越不念及读者,而读者也越来越不买诗人的账。他们都可以各自生存,唯独诗歌缺少流动,犹如一潭死水。诗歌应是活水,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在目前的困境下,大家都看见了诗人的无能、自恋,但作为诗歌生存环境的一部分,你看没看见读者的无能、自负?看没看见传播渠道——例如出版、媒体的无能和自负?你向我要求好的诗歌、好的诗人,但他真的出现、存在时,你可能知道吗?认得出来吗?我们缺少好的诗人,也缺少好的读者,缺乏好的媒体以及评论,缺乏的真多!我觉得大家应该各司其职,首先做好自己。诗人不是给你家唱堂会的,读者也不是生来就应该给诗人捧臭脚的,这些都是一些最基本的认识。

李:写完了《小城好汉》之后,还有什么打算?

韩:我刚完成的小说在杂志上发表时叫《英特迈往》,出书的时候叫《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后一个名字主要是考虑到书的“卖相”,因为大家对“英特迈往”这个成语比较生疏。按照目前的频率,我两年写一本长篇。下面另一本书需要着手准备,搜集材料、思考以及身体的休息和调整。

陈应松(1)

陈应松简介

1956年出生。湖北公安人。

1973年赴乡村插队务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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