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虽然不是生她养她的故土,虽然在外人看来她跟这儿无法共存,水火不容,但事实上,她不曾过过哪怕一天的苦难日子。
将思绪抽离出来,宝月公主俯下身子,将囊袋摆放在石桌中央,利落打开肩膀上的囊袋,一手抓了两个金黄色的蜜桔,朝着两个孩子走去,一脸直率笑意,让她看来不再跟传闻之中的勇猛嚣张,莽撞冲动。这些个宫女也是满目笑容,鼓掌称快,她们刚开始见着这个女人的时候,每个都是板着脸,也不敢跟她多说一句话,但半年相处下来,却发觉这名敌国人质性情率直,完全没有半分金枝玉叶的架子和娇气,什么事都不在乎,也无所谓,比起她们曾经伺候过的那些女主子,可是好相处极了。
时间,才是能让人看清一个人真实面目的明镜。
伪善的好人,时光也迟早将他身上的伪装全部磨耗干净。
诚实的恶人,时光也尽早将他身上的污垢全部擦拭清楚。
“心羽两个。”宝月公主俯下身子去,宫女们虽然依旧称呼她为宝月公主,定也是贞婉皇后的吩咐,其实对她而言,这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她远离这个名分和头衔,已经有一年了。在敌国的皇宫,是不是公主,还是一个卑微至极的女人,本没有任何差别。她的眼底却没有任何黯然,依旧笑脸盈盈,她的笑容灿烂,没有半分矫揉造作的痕迹。也全然不顾宫闱女子掩唇而笑的谨慎娇俏,她总是笑得露出森然白牙,更显没有任何心机。将左手中的两个蜜桔塞到心羽的怀中,继而再将右手掌的橘子放入杨念的手中,“喏,杨念两个。”
心羽低头望着怀中的两个硕大的橘子,双眼一亮,笑得甜甜的,虽然这个孩子贪食,却还有皇家的教养,她的嗓音已然胜过了甜蜜的橘汁,令人的心都要发软了。“谢谢宝月阿姨。”
她亟不可待地费力要剥开一个橘子,宝月公主看心羽如此心急,急忙从她手中接过这个橘子,亲手为心羽剥开,心羽笑呵呵地伸出软胖小手,将其中的橘瓣抓在手中,塞入口中咀嚼吞咽,橘子出人意料地甜美多汁,不禁让她唇畔的笑容更加绚烂。
很快就吃完了手中的两个蜜桔,但心羽看了看手中空空如也,不禁蹙着眉头,望向身边的杨念,低低说道。“可是……”
“我再给你一个。”杨念聪敏过人,懂事得体,一眼看穿了贪食小女娃的心思,将手中的一个橘子递到心羽的手边,慷慨大方的照顾这个年幼的妹妹。
心羽费尽力气拨开了橘子,咬着一囊橘子,含糊不清地念叨。“念哥哥最好了。”
杨念这才剥开自己的橘子,突然想起了什么,朝着心羽嘱咐了一句,宛若小大人般老成周全。“橘子虽然好吃,但不能吃太多。”
就在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之中,宝月公主缓步走到孩子们身后的那名女子之前,眼前的女人正是贞婉皇后,她记忆深处的穆瑾宁。
今日的穆瑾宁,身着一袭绿色宫装,色彩清淡雅致,其中浅金色的花纹勾勒出些许华丽,梳着端庄的发式,一只黄金打造的精细花鸟钗,活灵活现,点缀在青丝之中,分量不轻,哪怕身上再无任何装饰,她也依旧端庄得体,明艳动人。
“皇后,这宫里的蜜桔长得真好,又大又甜,你要尝尝看吗?”宝月公主笑着走近穆瑾宁,扬声问道,嗓音比起一般的女子浑厚有力,有着十足中气,或许是因为身子强壮,身手不差的关系。
穆瑾宁却但笑不语,探出手去亲自为宝月公主抖落如今依旧系在腰际的裙摆,宝月公主性情豪放,更像是男儿。
见贞婉皇后将自己的宫装裙摆放下的细微动作,宝月公主心头一暖,突地有些难为情,双颊一热,她拍了拍双手上的灰尘,宛若调皮的孩童般心神不宁,觉得定是要被温柔得体的穆瑾宁数落一番。
“你的身手真利落,只是在宫内为我们采得这些蜜桔,实在是大材小用了。”穆瑾宁却不曾责备宝月公主,她笑着叹道,言语之内仿佛当真不无惋惜。宝月公主在宫里一年了,但她还是头一回见着宝月公主的身手,虽然不是正规正矩的习武之人,但可见她勇敢机灵。
如今宝月公主也尊称穆瑾宁为皇后,她不想自己在别人的眼中沦为没有礼数的女人,但更大的原因,是因为她当真尊敬穆瑾宁,感激穆瑾宁,哪怕如今的自己只能生生接纳穆瑾宁所给的恩赐而无力回报,她也从不疏忽嘴上的功夫。她的嘴上跟心里,是一样尊敬这位大圣王朝的皇后的,如今,沦为战俘和人质,她不想去恨任何人,也不愿去怨任何人。
“若我的手里有鞭子就更容易了,一下就能扯断一根枝桠,免得再花力气爬树了。”宝月公主扬唇一笑,满目灿烂笑容,毫无防备,说的格外轻描淡写。
穆瑾宁不难想象宝月公主在马背上的飒爽英姿,她的双臂力气不小,她漫不经心地打趣道:“我也早就听闻你的鞭法出众,举国闻名。要我派人给你找一根鞭子么?免得你百无聊赖——”
宝月公主闻言,却误以为真,面色一沉,摇头说道:“不用了,娘娘,我不想伤着任何人,哪怕我足够自信,我也不想再闯出任何祸端,到时连累娘娘。”
“我也是随口一提,你还当真了。”穆瑾宁垂眸一笑,两人相视一眼,她短暂沉默过后,才柔声问道。“每回心羽跟念儿来,你都能陪他们大半天,脸上没有任何不耐。据我所知,你还不曾出嫁,也没有儿女,以前就是这么喜欢孩子的吗?”
宝月公主闻言,脸上的神情一僵,但随即就释怀了。她刚满二十五岁,别说在宫里,即便在宫外,也该是个当娘的人了。古怪的是,她这把年纪不但没有婚事,更连自己的命运和性命都被捏在敌国上位者的手中。她不过是一片朝不保夕的浮萍,她不敢奢想自己还能成亲,更不敢奢望自己还有家庭丈夫子女,或许一辈子都要当一个老姑娘,她弯唇笑着,这一番话不只是说给忘掉前事的贞婉皇后,也是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听的,她追忆着过去的美好时光,说的洒脱直接。“我有一个牧场,在北国很有名,里面有上千头的牛羊,我总说这辈子不嫁人也没关系,不生子也没关系。牧场就是我的家,牛儿羊儿就是我的孩子。他们都觉得我是疯了吧,定是在背后笑了我很多回。”
不再沉迷在过往之中,她清楚哪怕没有她,皇兄也会派人去打点和丰牧场,而绝不会将她的牛羊全部宰杀。
压低嗓音,宝月公主说的故作神秘,逗趣的笑脸,更是惹得几位宫女捂着嘴笑。“不瞒你们说,我对牛羊很有耐心,那些招数对付孩子也是一样的。”
“你看你说的话,不成体统,都把她们逗笑了。”穆瑾宁佯装生气,斥责一回,却也是说笑的口吻。宝月公主生性自由,在世人眼中是古怪顽固的,跟世道规矩格格不入,仿佛女子就必须依赖男人而活,不该有自己的任何作为。一旦逾矩,一旦背弃世道走向全然相反的路,就成了无人问津的怪物。
“人生在世,就该活的逍遥自在,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别总是忍着,让自己过得不自在,以前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宝月公主渐渐敛去了脸上的笑容,她的目光平和了几分,望向穆瑾宁,这一番感慨,却听的人不无感触。
见穆瑾宁也沉下眼神,静默不语,宝月公主眼神一黯,低低说道。“有些话我想单独跟娘娘说。”
“紫鹃,你们领着孩子们去御花园玩耍吧。”穆瑾宁轻点螓首,神色安然,朝着一侧候着的宫女们吩咐一句。她并不担心宝月公主对她动手,事到如今,她更相信人心,而不愿相信所谓的传闻。
“这半年来,要不是娘娘为我担保,我一定还是一个囚徒,孤单地连自己都不认得自己。”宝月公主待人走远,才朝着穆瑾宁下跪,她一脸凝重,说的格外认真。“我跟娘娘虽然旧时相识,但也不过相处数月而已,更别提我曾经在战场上斩杀过大圣王朝的人,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娘娘。你我的身份,原本就是势不两立,可是……娘娘还在宫里给我这些个方便,我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回报。”
穆瑾宁安静地俯视着跪在自己脚边的女子,宝月公主也曾是一国公主,若不是因为造物弄人,她本该享受安乐生活,而绝非对着另一人下跪磕头。促成宝月公主的这一段悲剧的,正是君王的野心,谁不想掠夺领土,扩张版图,称霸九州,一统天下?!
“这世间的战乱,总是难以避免,谁又不想天下太平,再无硝烟?”红唇轻启,穆瑾宁重重叹了口气,眉眼之内更是一片肃然,她这般反问,哪怕如她的地位,也无法左右这等大事。“我想你的皇兄若是在意你,就该履行过去跟王朝的约定,而并非一而再再而三地言而无信,两国边疆和平,对两个国家都有益处。”
“娘娘……你也认得我皇兄,他不是一个恶人,只是……”宝月公主满心焦急,脸涨得通红,一刻间语无伦次,平日里再伶牙俐齿,此刻也派不上任何用场。
“他是何等样的人跟我没有任何干系,我只希望他能念着你们的兄妹之情,别让野心和抱负,生生葬送了你。到时候,我也无法保住你。”
穆瑾宁伸出手来,扶着宝月公主起身,淡淡睇着她,说的格外平静,仿佛无事发生一般。
“娘娘……”她怔住了,这一道称呼,却充斥着无奈。宝月公主不曾想过,哪怕在无人的时候,穆瑾宁还是一成不变,完全不曾提及和感怀在北国的岁月,哪怕只是寥寥数字,也不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