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种念头一息过,尉窈赶紧站起,揖礼道:“下官校书郎尉窈。”
少言才能少错。
崔鸿没开口,年轻郎君问她:“找到《方言》笔记了?”
对方简单一句问话,声不严、语不厉,却充满俯瞰众生之威,令尉窈不自觉紧张、浑身绷紧!
她错了,此人不是年轻宗王,是皇帝!
一定是皇帝!
幸而她谨慎,一直维持着揖礼姿态,回禀道:“找到两卷,长卷是皇宗学孙博士撰写的,短卷是崔侍中撰写的。”
回完话,她把地上的两卷《方言》笔记捧起,试探着小步上前。
没错了,待靠近库舍的门,尉窈看见了外面的羽林兵,看见执千牛刀的阿母,还有秘书省当值的官员。
崔鸿接过两卷笔记,皇帝元恪取孙惠蔚的笔记展开,这个位置有月光,能看清文字。
元恪是孝文帝子女里读书最好的,他看着纸上内容,旧日在学馆的回忆也扑面,怀念道:“孙博士教此卷学问时,朕在听,那时还未建皇宗学。”
尉窈肃穆神色,郑重揖礼:“臣——秘书校书郎尉窈,拜谒陛下!”
元恪稍歪头,避开小灯笼,终于看清尉窈的长相。
略叙前因,皇帝为何会出现在这?
今晚元恪来秘书监,是为了看以裴氏为首的河东世族献的先贤坟典,他要抬举出身贫寒的赵芷,当然也得抬举其女,便询问秘书监的官员:“校书郎尉窈可当值?”
秘书令史回道:“尉校书郎今晚当值,在残典库舍区。”
管着诸令史的官员为秘书郎中,秘书郎中一副关切样子问:“那里偏僻,为什么在夜里派那边的差事?”
令史在肚子里破口大骂:狗官!就知道你得冒狗头!
他早有准备,先把尉窈讨钥匙时的可怜话转述:“尉校书郎为了教好《方言》,满洛阳寻此籍有关的注解史料,为此已把家财散尽,别无他法了,就想去封存已久的残典库舍寻找。”
他再给自己加功劳:“下官想起着作局有不少藏书,也赶紧去找相识的官员,拜请他们闲时帮着寻找和《方言》有关的章篇。下官才回廨舍,正要去瞧尉校书郎呢。”
元恪颇重视《方言》的传授,在魏境,连皇宗学都没有讲这门学术,何况私学馆!若是能讲好,传播广,定能引别地儒生迁来京师。
元恪问赵芷:“为了买书,家里的钱用光了?”
赵芷回禀:“是。钱可以慢慢攒,学问要紧,学问要是教浅了,耽误的不只是一代儒生。”
元恪知道尉家确实用家财买书了,这种斯文话必是听她夫君或女儿说了后记住的。
崔鸿是文痴,情不自禁赞许:“说的好。”
他的境况比尉窈家窘迫多了!他为了实现理想,编撰十六国史书,早就耗尽所有积蓄购书,穷到连纸都买不起了。幸亏清河王元怿举荐他兼任集书省的“修起居注”官职,往后每季可以领两份俸银。
前因便是如此,不再多叙。
元恪走出库舍,先斥今晚当值的最高官员秘书郎中:“秘书省旧典篇目虽多,始末残缺者也多,重复的经义多年积累,详细的注疏不曾述立。长此以往,精校工作难上加难!”
继而,帝下诏令:“告知卢渊,拟奏请,在京城儒生中征召校书郎十员,先修补训诂学术,再修《礼经》。”
“尉窈,免校书郎职,升秘书舍人。”
“崔鸿,领校书郎职,掌检视《方言》注疏。”
一片领旨谢恩声里,皇帝去另片库舍区看河东世族的献书。尉窈在几位官长的示意和催促下,跟在阿母后头伴驾随行。
次日下午。
陈留长公主得到昨晚秘书省的消息,不禁气恼赵芷母女怎么那么走运!十一岁的尉窈,任九品的校书郎才四个月,又超升为七品的秘书舍人!关键尉窈升官的机遇,是她换了《方言》笔记导致的。
元贞君掐劈了指甲,越寻思越窝囊。
事已至此,她不能再和皇帝生嫌隙,她立即吩咐府中识字的奴婢,日夜不停抄写那百余卷《方言》笔记,留下抄写的,然后命心腹侍女蝶庄把王肃的笔记送往文雅精舍。
卸车的时候,蝶庄笑着向孔文中师徒赔礼:“怪我糊涂,上回把辎车弄混了,将一些诗集给了诸位儒士。鱼目岂为珠,蓬蒿不成槚,今天换回,诸君勿怪。”
什么弄混了?尔朱荣火气腾腾,没忍住,讽刺道:“好话都让你说了,我等小民敢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