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的正月,国藩果然上了一本封奏。道光皇上翻开一看,见是满纸不离道治二字,不觉有些看了生厌,随手提起御笔,批上迂腐欠通四字。此疏留中不发。
后来有个姓魁的太监,无意之中传出此话,闹得满朝人士,无不知道。当时有些不慊于国藩的人物,还要从旁加上几句,说是曾某的圣眷,业已平常,大家须要少与往来,免得将来有了祸事,带累自身。大家听了此话,个个暗中认为有理。说也奇怪,京城真也势利,这样一来,这位现任翰林院学士曾国藩的府上除去平日意气相投的几个知己朋友之外,好说得狗也没有一只上门。
国藩平日,本来已经介介自守,不肯出去联络朝臣,这半年来的门可罗雀,他虽未曾介意,倒把他的那位老师穆彰阿相国,替他大担心事起来。
有一天,可巧皇上在那便殿召见穆彰阿,穆彰阿一等奏对完毕,竭力保举曾国藩遇事留心,要请皇上大用。穆彰阿的为人,虽然太觉贪财,可是伴君已久,皇上的圣衷,他是无一不知。这个遇事留心四个字的考语,恰与迂腐欠通四个字针锋相对。
第二天,皇上果然有旨,召见曾国藩问话。国藩自然遵守古礼,不俟驾而行的趋朝。岂知自从五更三点进宫,一直候至下午,方有一个太监前来传话,说是皇上此刻业已回宫,教他次日仍是五更三点进宫,预备召见。国藩退出,不懂此事,也不回寓,就去找他老师穆彰阿,告知奉召未见的事情。
穆彰阿听毕,侧头默想一会,便与一个心腹管家,咬上几句耳朵,将手一挥道:“快去快来。”
那个管家去后,穆彰阿方对国藩附耳说道:“俺曾在皇上面前,保你能够遇事留心。今天皇上召而不见,其中必有道理。俺已命人进宫,拜托一位姓魁的太监,请他把你今天恭候召见,所坐的那间屋内,不论所摆何物,所挂何画,须将物件的名目,画上的字花,统统抄了出来,让你回去连宵记清读熟。明天皇上召见,俺能预料决不能逸出那间屋内的范围。”国藩听了口上虽在连说老师如此替门生操心,真是恩同罔极;其实心内,还只八分相信。
这天直到晚饭已后,方见进宫去的那个管家,匆匆的持了一大包东西回来,呈与主人之后,穆彰阿疾忙打开一瞧,脸上立刻现出极满意的笑容。就把那包东西,递给国藩道:“魁老监他真不愧为一位办事的能手,所以皇上如此欢喜他。他虽然收了俺的三千两银子,可是这一大包东西也亏他去细细的抄下来的呢。”
国藩一边在听他的老师说话,一边已经看见包内全是抄成的白折。不但件件物名,抄得有来有历,就是画上的字迹花卉,也都抄得清清楚楚。
正拟仔仔细细,一本本看去的当口,已见他的老师指着一本白折,郑重其事的对他说道:“这是那间屋里挂的几张屏条,上面全是俺们乾隆老佛爷在日,六巡江南的事迹。皇上常常和俺说起,也想仿照祖上的办法,一巡江南为乐,谁知总没得到机会。皇上既是不能了此心愿,只好把那乾隆老佛爷六次南巡的事迹,读得烂熟,也算过瘾。俺料定明天召见,必定问及此事。你快快回去,连夜读熟,牢记胸中,不可一字遗忘,要紧要紧。”说着又捻须一笑道:“贤契将来的扶摇直上,简在帝心,就在这一包东西之中的了。”
国藩谢了老师,匆匆回寓,百事不做,关上房门,连夜读那白折之上的东西。第二天,仍是五更三点进宫,没有多久,即蒙召见,皇上所问,果然不出穆彰阿所料,国藩既已有了准备,自然奏对如流。
皇上不禁微失一惊道:“朕尝听人说过,尔能遇事留心,朕还以为尔于古人之学,能够留心罢了。殊不知尔于圣祖南巡之事,竟能记得如此清楚,诚属可嘉。”国藩赶忙免冠碰头,谦逊几句。
退下之后,又去见他老师,尚未开口,穆彰阿已含笑的先说道:“今儿召见之事,俺已尽知,你且回去休歇休歇,静候好音就是。”正是:
直士不如邪士智
才人合受美人怜
不知国藩召见之后,究竟有无好处,且阅下文。
第四回 风尘侠妓巨眼识才人 草泽英雄倾心结奇士
这天国藩回转寓中,尚未脱去衣帽,只见他那老家人曾贵,拿进一大叠片子,笑嘻嘻的说道:“刚才老爷还没回家来的时候,各部堂官,以及九卿各道,陆陆续续的都来拜会。内中还有几个老实说出,老爷召见称旨,日内必有喜信等话。”国藩听说就在曾贵手上随便看了一看片子,以备分别亲往谢步。
欧阳夫人在旁笑着道:“现在这班人,真的有些势利,前一向并没一个鬼来上门,今天又仿佛前来道歉似的。在我说来,就是唱戏,也没这般改扮得快的呀。”
国藩微微摇首道:“这就叫作做此官行此礼,世风浇薄,人心不古,夫人何必视为奇事。只是天恩高厚,穆师栽培有进无已,怎样报答才是”。
欧阳夫人和曾贵两个一同接口道:“老爷不记人家之短,只记人家之长,这也只有克勤克慎,舍家为国罢了。”
国藩连点其头道:“我正为此,所以至今未告终养。”曾贵又说上一派旧话,方才退出。
没有几天,国藩便奉军机处传旨,派赴盛京,①查办一件要案。等得查明办妥回京,已是道光二十九年的正月,即奉明诏,授为礼部右侍郎之职。国藩因见越了四级飞升,反而有些栗栗危惧起来。在他意思,还想奏请收回成命,又是穆彰阿以及肃顺、倭仁等人,都来相阻,国藩始行谢恩到部办事。到了八月,又奉旨兼署兵部右侍郎,兼充宗室举人复试阅卷大臣。九月里又充顺天试复试阅卷大臣。十月里又充顺天武乡试校射大臣。
国藩方在黾勉从公,上报国恩的时候,那知就在这年冬天,突接他那祖父星冈封翁在籍逝世的讣音,自然十分哀悼。遵制在寓成服开吊,并请假二月在家读礼。
一天忽然想着一件丧制,自己有些疑感不决,急命曾贵去请胡林翼前来商酌。曾贵去了回来,说是胡大人胡林翼早于头一年捐升道员去到贵州候补去了。
国藩听说大惊道:“他竟出京去了。怎么我一点点都不知道此事呢?”
欧阳夫人岔嘴道:“这桩事情,怪我忘记不好。去年老爷奉旨去到盛京查办案子的时候,胡大人确曾来过我家辞行的。”
国藩听说道:“这末他去了一年多了,为何并没一封信给我,莫非怪我失礼不成?”说着又连连叹气道:“处世真难,稍有一疏忽,便要得罪朋友。”
欧阳夫人道:“老爷不必多疑,像老爷处事这般周到,我说世上已是少有的了。胡大人就是没有信来,安知不为别样事情耽搁,不好一定说他在怪我家。”国藩听得他的夫人如此解说,方才没话。
这末那位胡林翼编修,究为何事,在京年余,不给国藩一封书信的呢?原来却有他的道理。
他本是一位名探花之子,自己少年科第,初入词林的当口,还以为有他那般才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