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听她儿子说得还近道理,方始将她的脸色和缓下来。便把手一挥道:“既是如此,你且起来,为娘还有说话。”
胡林翼站起之后,不敢云坐,仍旧恭恭敬敬的立在一旁,听他太夫人的教训。
太夫人又接着说道:“君忧臣辱,君唇臣死,这是你们做大臣应该知道的事情。譬如太平无事之际,家庭之中,做个生日,本是例所不禁。但是现在大敌当前,国难未艾,虽是你的一点孝心,为娘心理,终觉不安。你可快快传话出去,第一要禁止送礼。且到初一那天办桌祭菜,祭祭祖先,再下几碗素面,为娘就算领了你的孝心了。”
胡林翼听说,只得遵照太夫人的意思办理。到了初一的那天大早,胡林翼同了陶夫人两个,先向太夫人磕头祝寿。拜完起来,胡林翼又呈上十部亲自书写的金刚经。陶夫人也呈上亲手制成的:一张绣花饭单,①一双绣花鞋子,一幅绣花喜容,一幅绣就郑陕流民图的帐檐,算是莱衣舞彩的意思。
太夫人先将金刚经一看,见是用朱笔写就,一式临飞经的蝇头小楷,比较当时殿试的白折子还要工整,心里已是一个高兴。及见陶夫人那幅郑陕流民图的帐檐,更加喜得一把去将陶夫人的双手握住,笑容满面的称赞道:“贤媳的绣工,本已很是出众,至于这幅图意,尤其使我惊心怵目。不能忘记民间的灾难。”
原来这位陶夫人,乃是已故两江总督陶澍陶文毅公的女公子。幼而聪慧,长而贤淑。非但是才堪咏絮,而且是貌可羞花。只是久未生育稍有一点缺憾。从前胡林翼不得志的时候,常借妇人醇酒,糟蹋身子,可以速死。陶夫人便常常地打起精神劝他,说是一个人的才不才,遇不遇,本来不可同日而语。尝观有才而埋没于世的人物,不过十之一二,有才而见用于世的人物,总是十之八九。倘若少年时候不检,糟蹋坏了身子,等得日后发达之时,做起事来,精神不济,那就悔之晚矣。胡林翼当时听说,自然毫不在意。及至做到湖北巡抚果感精力衰弱,方知他的这位夫人,才学识见,事事胜过于他。因此凡遇大事,无不商诸夫人。
太夫人也常对胡林翼说着,我儿昔日恃才傲物,自己弄坏身体。现在还算祖上有德,为娘替你拣了这位贤德内助,否则更加忙不过来了的。那些说话,胡林翼虽是敬谨受教,于事可是无补。
这天太夫人当场称赞了陶夫人一会,方才率领儿媳两个,去祭祖先。祭毕之后,复去拿出一千银子的私房,命胡林翼发出去,抚恤贫民。贫民得着好处,无不祝贺太夫人早早抱孙。
又过几天,这天胡林翼正和陶夫人两个,又在谈及官文对于他的公事,十件之中倒有九件驳过来的。陶夫人正待劝慰几句,忽见一个丫环来报,说是府县有事禀见。胡林翼一面接口答声请,一面就让陶夫人亲自替他冠带,出去会客。
府县二人回完公事,忽又禀说道:“听说本月十五,就是制军夫人的生日。”首府说到此处,又稍稍放低了喉咙接说道:“卑府,和制军手下的那位李锦堂,带着一点亲戚。据他对卑府说,制军早已预备化上一二万两银子,那天要替夫人大乐一天。大帅这边,倘要采办甚么礼物,卑府好去办理。”
胡林翼听了微笑一笑道:“这件事情,兄弟须与家慈斟酌一下。果要采办甚么?那时再行奉托贵府就是。”
首府听说,忙将背脊一挺,连连的答应了几个是,才同首县退去。
胡林翼送走府县,回进上房,便将此事禀知太夫人听了。
太夫人道:“国家现至如此田地,何必为做生日,闹这排场。依为娘的主意,到了那天正日,你亲自去走一趟,也算礼节到了,送礼之事,殊可不必。”
胡林翼听说,当然没甚说话。府县出了抚台衙门,又去禀知藩臬两司以及首道。大家听说,都也主张不必送礼,免得言官知道,彼此都有不是。
等到十五那日,天刚亮了未久,制台衙门所有的几座官厅,早已挤得满坑满谷。藩台到得最后,也在八点钟以前。当时李续宜在那司道官厅之中,等上一会,饬人打听,说是制军夫人尚未升帐。
李续宜听了,心里已经有些不甚耐烦。恰巧内中有个名叫王硕平的候补道,头几天刚刚拿到以军机大臣肃顺的一封八行,正想拜恳李续宜替他转呈官制台,帮讨要差,此时见有机会,便去敷衍李续宜道:“方伯本来极忙,今天到得很早。”
李续宜蹙额道:“兄弟衙门里很有几件紧要的公事要办。原想早些过来,拜过制军夫人之寿,便好先走,谁知尚未升帐,只好在此等候。”
王硕平道:“此刻还不到八点半钟,这位寿星婆婆,大概也要升帐快了。”
王硕平说到此处,又笑上一笑道:“这位寿星婆婆,今天还只二十岁的整生日,福气真好。”
李续宜听了一惊道:“怎么,这位寿星婆婆,难道是制军的填房不成?”
王硕平微微地摇了一摇头,低声的说道:“方伯难道还不知道这位阚夫人,不是制军的元配么?”
李续宜更吃一惊道:“莫非这位阚夫人,乃是偏房不成?”
王硕平连连点头道:“制军的大夫人,还在奉天。”
李续宜不待王硕平说完,他就气得把坑几一拍,对着臬司、运台、首道几个发话道:“我们这位制军,未免太把我们这些监司大员瞧轻了。一个房里的姨太太,也犯不着闹得这般大惊小怪。”
大众都含笑的答道:“方伯何必如此认真,我们总之是敷衍制台的。”
李续宜扑的一声站了起来,对着大众一拱手道:“诸位尽管在此敷衍制台。我姓李的只知抱着一部大清会典行事,不敢随声附和。”
李续宜说着,他就大踏步的出了司道官厅,正待一个人回他衙门,忽听头门外面一连三声炮响,就见他的管家飞奔进来说是抚台到了。李续宜听见抚台到了,只好同了大家照例前去站胡林翼的班。
原来满清的官制,制台是从一品,抚台是正二品,藩台是从二品。抚台比较制台虽差一级,官阶小得有限。藩台比较抚台也差一级,官阶却小得多了。所以藩台要替抚台站班,这是守他司里的仪注。但是抚台对于藩台的站班,总是不敢当的。每逢藩台替他站班,都是极客气的和他讲话。
那时的胡林翼,他与李续宜更有私人交情。见李续宜同了司道前去替他站班,慌忙连连拱手道:“何必拘此形迹。”
胡林翼的迹字刚刚出口,早见那两扇麒麟门大开,一个制台的管家,手上高高举起他递进去的那个侍生帖子,①嘴上高声喊着一个拖长声音的请字,已在相请。
胡林翼即将他的腰向着大众一呵,先在头里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李续宜一见胡林翼,身居抚台,居然比他圆通,也只得忍了气的跟着胡林翼走入,去到寿堂拜寿。拜完之后,自然不好先走。
原来官制台起先已经得着李续宜发话之信,因为此是私事,不好去和李续宜打官话的。正在急得没人转圆之际,忽见胡林翼已将侍生帖子送入,这一喜还当了得,赶忙亲至寿堂门口迎接。及见李续宜也在后面跟着,心里更加感激胡林翼不置。于是殷殷勤勤的回礼之后,即同大家去到花厅入席。席上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