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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部分(第1页)

些亲戚全是些不折不扣的陌生人,那时的表舅,也有点风神俊朗的意思。

现在,他看上去显得有六十多岁了,按他的年龄,该是只有五十二岁。我刚要开口说话,他说:“你来了,进来吧,我接到表姐的信了。”

我拎起包,走了进去。也许是因为黄昏了,里面显得很幽深,迎面是堵影壁,壁绘却早已模糊不清。绕过影壁,当中是个院子,大门是朝南的,北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墙根种了几本剪秋萝,开着几朵花。北墙的西角上,有间柴房。院子两边是两层的青砖房。中国式建筑,向来讲究对称,两边也造得一模一样。而大门两边,也是两层的青砖房,我还记得,那是当厨房用的客厅——不知道表舅还有没有客来了。

“我给你安排了一间房了,楼上朝东的,楼下潮得很。”

表舅闩好门,领我上门去。

沿着仄仄的楼梯,我走上楼。突然,从拐角处探出一个蓬头的脑袋来,我吓了一跳,表舅说:“二宝,来见见你表哥,你还没见过他。”

我说:“是表弟么?”有这么个蓬头垢面的表弟,实在让我觉得不舒服。那个二宝大着舌头说:“我是女的。”

果然,她穿着一件花布夹袄。尽管她头发蓬乱,我我看见她的脸上、手上和衣服都很干净。她的脸上,堆满了弱智人的傻笑。表舅说:“叫表哥,别这么没规矩。”

二宝看着我,说:“表哥。”吃吃一笑,跑上楼去。表舅摇摇头,说:“这孩子,有点缺心眼,还算听话。唉,那时这屋里满是人,长房二房,大大小小足有二十几口,现在只剩下我一家三口了。看,你妈小时候从这儿掉下去过。”他指着楼上过道里的一角破损了的扶手。这楼并不高,只有三米左右,因为楼下本来就不住人的吧。院子里又是泥地,摔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我想到了我唯一记得的当年那个这幢房里挤满了人的出殡场面,也比现在更有些人气。

我叹了口气,说:“表弟怎么不见?”

“大宝在镇上开了个小店,不常回家的。过几天让二宝带你去看看,你还跟他打过一架呢。到了,你的房就在那头。”

他领我到边上的一间屋子。一推门,里面黑糊糊的,他拉着了电灯,几乎同时,过道里响起了一阵噪杂的音乐,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乡人民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

房里,东西很少,一张床靠在屋角,因为灰尘太大,蚊帐上遮着已经变黄了的的塑料纸。表舅说:“热水在楼下灶间里,要就自己去拿。路上辛苦了,早点洗洗睡吧。”他转身出去了。

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听着广播里发出的稀里糊涂的声音,如一阵凉水渐渐浸透了我的全身。恍惚中,我仿佛来到隔世。

和衣躺在床上,听着广播里传来的含糊的声音。静下心来,就听得出那是个广播剧,不知何时录下来的,也许,在这个偏僻的乡里,有个家伙正在一间广播站里摆弄几张古旧的密纹唱片吧。那些时断时续的声音象从水底冒上来的一样,一会儿是个女人带着哭腔说:“你骗了我,我太傻了。”过一会儿又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人生本来如此。”原来这两句话肯定不是在一块儿的,放到了一起,倒有种奇怪的意味,好象是那个广播员有意为之一样。

我想到了许多年前,在这大房子里的那一次出殡。很多人围在一起,我的曾外祖母躺在一张竹榻上,脚边点了一枝白蜡烛。人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在头顶蠕动。

在人群中,我依稀记得一张脸。

这是个女人。

一个极为美丽的女人。

一个五岁孩子心目中的美丽女人是什么样的?我当然忘了。但是后来我回忆起这一情景时,我才发现了她的美丽让我记得很深,我才能清楚地记得她的每一个特点。

她穿着白色的对襟夹袄,头发乌黑发亮,以至于后来我读野史时,读到陈叔宝的宠妃张丽华“发可鉴人”时,才发现古人的观察力实在惊人,这几个字实在极好地说明了那一头如水的长发。而她的脸在我的记忆中却白的吓人,我怀疑是不是我的记忆欺骗了我,以至于她的脸色在我记忆中越来越白,白得象汉白玉雕出来的一样没一点血色。

我一直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当时,她大约有二十三、四岁,神情并不很悲伤,可能是哪一支的舅妈吧。我记得我看到她的脸时,就吓得垂下头,不敢多看。然而,在我的内心深处,总象有种诱惑,好象我一定要看。而每看一眼,我都记得我胆战心惊,说不明白的恐惧。

她的脸也许给我的印象是太白了,让我已记不清她的五官。我只是觉得,她更类似于那些古老壁画中已经剥落殆尽,而只能看得见一点轮廓的仙女。但已经漫漶了,那仙女与妖魔也没什么区别。

我点着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窗外,夜色渐浓,广播里传来的声音也越来越幽渺,换成了一个女人咿咿呀呀地唱一支地方小曲。本来这地方的方言就很费解,声音又模糊,加上是唱出来的,更是不可辨了。在夹杂着电流噪声的曲调里,依稀只觉得一种苍凉。夜色如水,一个女人独自穿了破衣服,在桥头上低唱那种感觉。再热闹的调子,也只会让人觉得凄楚。

抽完了烟,我把烟头扔进床下的一个破瓶子里,从包里取出了洗漱用具,走出门去。下楼时,在拐角处,一股湿冷的气息直扑过来。

灶间里,用的还是灶头。也许是因为煤不好运吧,价钱又贵,不象柴草,满山都是。灶眼上,一锅水搁在上面,灶膛里还有点火,水还很热。我用铜勺舀了一杯水,走到灶间门口的水沟前,开始刷牙。

我把一口水吐在地上。不知为什么,背上一阵冷,不由打了个寒噤。楼上,广播还在响,那女子拉长了调门,拖出一个长音。大概是唱片跳纹了,人的一口气绝不会这样长法。并没有风,楼上的灯光映在地上,照出了一方亮。可地是泥地,所以这一块亮不过比边上的颜色淡一点而已。

我又垂下头,去刷牙了,可我心里,却隐隐有种不安。如果不是我眼花,那刚才一定有个影子很快地在楼上掠过。我虽然看不到楼上,那地上投下了栏杆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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