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姓昭名羽,这是沈夫人告诉我的,却不由让我想起了北庭国姓也是昭。自圣天皇朝两大权臣昭氏与蔺氏各分天下,划江而治的两百多年来,昭氏一族繁衍生息,昭这个姓虽已算不上偏僻的姓氏,却也不是随处可见,这两者之间是否有所关联,我也没有加以深思。曲水是一个可以栖息的地方,然而我总有一天还是要离开这里。人并非得依靠着对过去的缅怀才能活下去,在这个世上,还有许多事情可以去做。
夜晚的曲水是如此宁寂,以至于连烛火摇曳发出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闻。村中的人大都早早歇下了,只有我,还在望着桌上那卷青缎镶竹片的书发怔。
那年失足江中,直至为人所救,那本被我从崖底山洞中带出的《垂雪集》却一直揣在怀中未曾遗失。即使遇水灭顶,本应湿透腐烂的书却毫发无伤,这使我诧异万分,不由时时拿出来翻一翻,加之我又十分喜爱其中的字句,每每细读,终于发现了一点端倪。
书中有诗亦有文,无不是楚梦归感慨抒发之随笔,然而楚梦归毕竟是两百多年前惊才绝艳的一代风流,无论诗文皆有可读之处,细读之下,我却发现这卷《垂雪集》,诗中一些残句,和文中不时天外飞来令人莫名所以的一笔,竟是可以连贯起来接下去的,如此几篇,洋洋洒洒也成了一篇不长不短的道家练气篇。
从小在爹的书房中浸淫各种武功典籍的自己,虽然因为天分不高难以练好,却也对各门各派的心法和外家功夫等知之甚详,知道这是一篇绝不逊于各派所谓镇派之宝的心经。然而心经毕竟是心经,以打坐练气增加修为为主,并不是可以与别人厮杀的工具,加之篇中所述无不契合道家清静无为的思想,甚得我心。
于是闲暇无事,便也开始坐下来闭目练习,这种功夫讲究的是气定神闲,心静勿燥,与内力深浅武功高低无关,即使是一个毫无武功根基的平常人也可以修炼一番,作为延年益寿之用。几月下来,果然大有裨益,身心舒泰,每每有乘风而去之感,又让我见识到了楚梦归的学识之高,一时无量,却不知当年发生了什么事,他又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尽毁府邸,黯然离去。自古以来愈是卓越超然的人,事迹仿佛愈是神秘飘渺,终究只能成为后人口耳相传的神话。
细细摩挲着书卷,又将其中口诀默念了一遍,正准备就寝,敲门声却急促地响起。 “是谁?”
“是我!”声音方起,人已闯了进来,我一怔,是昭羽。他喘气喘得有些急,来势汹汹,“快跟我去看看!”
“怎么了?”对他难得的急切,我有些措手不及。
“沈夫人病了,似乎有性命危险……”虽然沈夫人是昭羽的姨母,然而他从不以此称呼而总是唤她沈夫人,颇有些疏离的意味。
未及将话听完,我已大惊,沈夫人以前虽然筋骨关节有些不硬朗,但也没有什么大病,哪来的性命危险?“我知道了,快走吧。”事不宜迟,匆匆披上一件外衣,便随着昭羽走入夜色茫茫中。
远远便望见沈夫人家微弱的烛火,进了里屋,只见沈夫人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不醒人事,脸色苍白得几近青灰,任何人见了都会认为她命不久矣。矜儿趴在旁边,抓着母亲的手,泪眼汪汪,见我进来了,忙不迭扑进我怀里呜咽。
我示意昭羽将他拉开,坐在榻旁为沈夫人把脉,三根手指刚一按住脉络,便不由得大惊。脉象虚弱至此,非一日所致,定是积疾已久,却到今日才一齐迸发出来。
见我沉吟不语,昭羽追问:“她怎么样了?”矜儿呜咽着,却怯生生地倚在床边,不敢打扰我,想必自己此刻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无数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复又否决。这样的急症不可用猛药来治,须得徐徐调理,然而也得有一味药先把病压下,尤其沈夫人是积劳成疾加上久远的内伤未愈,更如雪上加霜,难以下手。然而沈夫人的情势实在无法再拖下去,时间不允许我多加犹豫,只能抱着姑且一试的心理,从怀里掏出一枚药草先让她服下,转身对昭羽交代了几句,即刻回去取金针。
待得我把金针取来,沈夫人的脸色已缓过了不少,虽然也还虚弱,却不会如之前般死灰了,显然是服了药草之效,但我知道那只是暂时的,若没有找到根治的办法,这病痛只怕随时会复发而夺去她的性命。忙了大半夜,把针一一刺入穴道,又加以其他草药的效果,总算使她暂无性命之忧,然而那多年的内伤却不是一时能够根治,虽然我知道应该如何才能治好但自己本身却没有深厚的内力所以无能为力,即便会武功的昭羽,也没有那种数十年的内力可以支撑。
待到收拾一切再长吁口气,抬首看看窗外,已是拂晓。矜儿趴在床前,已经累得睡着了,我揉揉眉心,找了张被子帮他盖上,转身走出门,一心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残月未消,依然高悬在灰蓝的天空。凉意扑面,带来些许久累之后的清醒。本以为早已躺下歇息的昭羽此刻却独自站在院子里,年少的身影看来秀颀而挺拔,而微敛的眉目却有些背光的模糊,似要与未曾尽褪的夜色一起消散。见他少有的沉思,我也不想出声唤他,便径自朝门口走去。他却突然转过身来望着我:“本以为你说的略通歧黄也不过是跑江湖郎中的手段,没想到或许比御……京城的大夫还要厉害。”
难得听到昭大少爷夸人,受宠若惊之余,免不了还要谦虚几句,他却嗤的一声笑出来:“少装了,你这种人一点也不适合卑躬屈膝。”是么,我摸摸脸,耸肩一笑。“我在想,既然你有这么厉害的医术,为何却甘心窝在这个小地方而不出去闯个名堂呢,凭你的能力,那些所谓的名医也得甘拜下风吧。”
我笑了笑,不以为意。“你把我看得太厉害了,再说这个地方有什么不好?”对于学医,开始是兴趣,后来是被那位老人的言行所感,音容宛在,斯人已逝,然而终有一天,我必定还要实现自己许下的诺言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医好一个人,也只是一个人受惠而已,这个世上,还有太多你看不到的苦难,又要如何去挽救?”他正色起来,问题亦有些尖锐。我笑,“你说得不错,然而能够救得了一个,总不能因为还有太多人救不了而索性连一个也不救。”这恐怕已不局限于医道一途了吧,我很好奇以他的年纪,怎么会想这种本不该他去想的事情。
“假若你有这种能力,可以救得了许多人呢?”他毫不放松地追问。我闻言沉默下来,良久。“也许我会去试试吧。”然而如果是那样,就不是不喜拘束的秦惊鸿了,所以比起昭羽说的站在高处,翻覆之间可活万人的手段,我宁愿选择走遍天下路,救尽应救人。
仿佛看出我的好奇,他沉沉道:“在来到这里的一路上,我见到了许多事情,而那些事情,真实而残酷,与我之前的所见所想截然不同……”说罢有些喃喃,“易子而食,卖身葬父,这个世道,已经乱成这个样子了吗?”似在问我,又似在自问。
唇张了张,终究还是答了他:“也许你所看到的只是其中一面而已。”岂止是世道,就算是人,你也永远不可能看得清楚,如同自己,如同……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一迳地沉默下去。我抵受不住彻夜的疲惫,便先回去休息了,待得走出很远,再回头一看,少年犹自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泥塑。
5
一年的这个时候,村中渐渐热闹起来,一些将要趁着冬季未到的时候出海或是刚出海归来的商人们陆续从这里经过,将随身一些小货物与村民们交易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些消息。
而我,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将采摘整理的药材拿给商人们,换取一些生活必需品和早就托他们采买的书籍。
“你在干什么?”昭羽倚在门槛边,无所事事地问,手中把玩着一卷早已翻完的书。
“把药草装进竹筐。”手下未停,我没有抬头看他,不过对于他短短时日便将我这里的书看个大半,还能就其中内容侃侃而谈,心中也有一丝佩服。
那夜之后,沈夫人的病情好转,我也松了一口气,然而自那天起,少年昭羽的心思似乎也有了什么不同,脸上开朗不少,连话也多了起来。白天上山为沈夫人摘些草药,有时候他也跟着去,路上斗斗嘴,侃侃东西,时间倒也过得飞快。
“废话!”昭羽翻了个白眼,咕哝一声。“我是问你装这些草药干嘛?”
我好脾气地有问必答,想到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