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已是暮色深重,相从点了灯,抬手擦了下额上的汗珠,坐到床边,把包袱打开,开始最后的事:把当初带去的衣物用品各归各类。
“这个——”有些怔地看着一摞衣物中间,露出的月白色襟脚。那款式,明显不似女子的。对了,当时这些是五哥收拾的,他大概是随便就卷在一起了。
迟疑着,心里一时也分不出什么滋味,只伸手轻轻将那件衣衫扯了出来。只穿过一次的单衫,崭新如初买。
微微地叹了口气,最后能留下的,也就只有这个了吧?
那么多天闷在马车里,该伤的该痛的,也都算完了。她的性子在那些年盲目的寻找中已经压抑惯了,早不是离家时泼闹的小丫头,现在,却是连大哭发泄都不会了。
目光微微迷惘起来。那时,那时她才多大?冒冒失失地撞出来,在江湖的血雨刀锋间寻觅,什么想到想不到的苦都受了,终于重回安逸,锐志棱角被消磨得殆尽。几乎要放弃忘掉的时候,那人以别样的风流之姿赫然眼前。
真是巧。
恍然隔了一世,她磨平了所有桀骜,他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重生出另一种风貌。拂心斋不知名的小小丫头,与将离坊风流扬天下的殷主事,明明物是人非,偏偏重蹈覆辙。
只是这次,只有她一个人而已。他,忘了。
顺了即墨的计随他下扬州,一路上,何尝不心存侥幸?想着他或许竟会想起来——
闭了眼,将脸埋到手中的单衫。一滴闪亮的物体,悄悄沁了进去。
就这样吧,一切总算可以了局。若不是糊涂的五哥,她连这唯一的牵系也不会有。
桌角的烛火一阵明暗闪烁,门帘动处,似有一股风扑进来,接着只听“砰”的一声,身侧的床铺陷下去好大一块。
相从叹了口气,问道:“你不是和三爷出去玩了?怎么又回来了?”
身侧一声低笑,却是万万想不到的嗓音:“怕她找我算账?”
相从一震,霍然抬头,转过去看着那个人,张了口,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烛光昏黄的室内,似真似幻,几疑梦中。
“看见我高兴得傻啦?”
带着笑,毫无形象仰面躺在床铺上的人,一身风尘仆仆,脸容半隐在床帷的阴影中,仍可明显看出疲倦神态,一双眼眸接着她震骇的目光,黑得不见底。
“……”还是不知道要说什么,脑中呈现前所未有的浆糊状态。
床上的人也沉默了一会,慢吞吞撑着手臂坐起来,举手,“好了,我起来了,得了吧?赶得这么急,衣服脏也不是我愿意的。”
“你——”还是在喉间哽了一下,但这次终于说了出来,“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想再快点。”殷采衣耸耸肩,“不过坊里还有一堆后续,总得弄完了。”他看看床上的包袱,“看样子你们也刚到?还好我没赶过头了。”
相从的神志还在迟钝中,“你赶来干什么?”
“你为什么走,我就为什么来了。”他扯扯嘴角,却看不出什么笑意。
“我走——”相从努力理清两者间的关系,“和你来有什么关系?”少了暧昧不清的监视者,不是更好吗?
殷采衣不说话了,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忽然笑了一笑,眸底冰凉,道:“相从,你是不是以后都不要和我有关系了?”
连话意都凉得好像从井水里浸过的一般,不像生气恼怒之类的情绪,那种眼神那种语气,更接近于无可奈何到不知要拿她怎么办了的灰心。
直觉地惊痛,怎么忍见这个人如此?“殷主事——”
殷采衣抹了一把脸,看她,声音低切,苦笑着,“相从,我做到这种地步,你还要怎么样,才肯明白?”
“我——”什么叫做“才肯”?她是真的不明白啊。
相从被对面人的神情逼得手足无措,他的到来本来已经出乎意料,还是这么委屈受了伤的样子——
她的眼眶微微热了起来,指尖陷进了放在腿上的单衫里,努力拿出稳定的语气来:“殷主事,我真的没想让你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