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天寰的身体震动了一下,宽阔的额头上汗珠莹然,我看得分明,但又不能进去阻止他教训阿宙。非但阿宙无言以对,连我也觉得暗暗羞惭:我为了那封信花费了不少心思,到底还是小节。元天寰之明察秋毫,我这点算计……我的手心全是汗。
阿宙又跪下了,大声说:“大哥,是臣弟愚昧。……求您息怒。”他碰了一记响头。
元天寰语气缓和了些:“你别嘴上应却不放在心里。今后可别再捅娄子……”
“是。”
“于英既然投降柔然,为何你不按照我朝惯例,灭他三族?空惹闲话!”
阿宙回答说:“他本乃元老名族。当时他在叶买王处,我等不明战况,总想多留一条退敌的法子,因此他的家族都未动。现在战事结束,圣驾还朝,长安城内人心安乐,大量处死人不太妥当。还请皇上开恩,赦免他三族上千人口。”
元天寰长叹一声:“连你也怪朕太过残酷?”
阿宙抬起头,声音沙哑:“皇上是臣弟的君王,臣弟不敢怪。大哥抚养我长大,我也不能怪。”
元天寰离开座位,将他拉起来:“让你留守京城,对你还是太难了。玉不琢不成器。朕当年放任你。你从小随性,爱走马玩弓,除了春秋,对其他书都不肯细读。看来,现在你是武有余,而文不足,实应怪朕。于英的三族,就暂缓处置吧……”
阿宙解下皮裘,给元天寰披在肩上,又用翠袖将元天寰额头上的汗水抹去了:“大哥,臣弟定会好好学。”
元天寰对他笑了笑:“腊八粥快凉了,给你留了一份。你有心学,也不能那么瘦。”阿宙也笑了。元天寰亲自动手,玉盏叮咚,给阿宙吃粥。
我松了口气。今夜看来是能安心渡过了,六王他们的驱鬼声也静了。我走到庭间,雪白梅洁,一望皓然。逍遥殿琉璃瓦下,梅花清雅,露痕轻缀,净洗铅华。
我吸了一口馥郁的清冷气息,经历过残酷的战争,梅花更让我欣赏。在冷宫,母亲和我都不爱剪下梅花插瓶,也是因为怜惜她冰肌玉骨,不适合以器物容之。
我正徘徊。却见一清媚少女在宦官的引领下进了庭院。月下的她,薄施脂粉,姿态娴雅,秋水双波溜。我向来喜欢美丽的人。在我的心中,对美人和才子都多一份宽容。毕竟上天造物,此般人物有限。我不禁对那少女微笑,她瞧见我,一愣,眸子骤亮。
我素颜白衣,她恐怕以为我是皇帝身边的宫女了吧?宦官还不及开口,少女已将头低了下去,对我弯膝,不卑不亢道:“桂宫殿下安好。”
她不是宫女,皇族中也从未见过她。无论何等美人,她是她,我还是我。我从不与别的女人比美,那本就是无聊事。女孩子,不单是为了悦己者美,更是为了自己而美。恨不得元天寰把天下的美人,都让我来见见呢。想到此处,我又笑了一笑,蔼然问:“你是……?”
“殿下,我名叫崔惜宁。家父是河南尹,我是跟着父亲来长乐宫觐见的。”她回答。
“原来是崔僧固崔大人的女儿。你父亲为官清简,我也有所耳闻。”我微笑道。
她笑颜有抹书卷气:“殿下褒奖。父亲说,殿下是未来之皇后。惜宁方才一见您,就知梅花下人,唯有桂宫。”清河崔氏,是钟鸣鼎食的名家,女儿气质出众,也不足为奇。
崔僧固父女远在洛阳,元天寰叫他们,意欲何为……?
宦官问我:“殿下,何时才能通禀?”我示意他跟我来,又对崔家女孩说:“且侯一侯。”
我走到殿门前,元天寰的声音在雕梁间回旋:“……崔僧固既然教过你春秋,书法。他女儿你也见过几次吧。群臣数次上表劝朕纳崔氏女为夫人,赞她德色婉懿,且乃洛阳第一美女。朕因为专著与南朝和亲事,并未接纳。崔僧固之亡妻,又是郑太傅的侄女。他为人谦和得体,美名满天下,精通儒学。名父之女,也不会让人失望吧……”
阿宙没有一句话,好像世界上,最美的莫过于他面前的那碗粥。
元天寰沉默片刻,又说:“朕已让他带着女儿来长乐宫。她成赵王妃,并不辱没你。”
………
这话突兀,我收了步子,左手不经意的向后一撩。
只听“哧”一声,身后宦官提着的白灯笼,被我的指甲刺出了一道伤痕,笼内烛火摇曳。
阿宙为动静所扰,凤眼里映着蜡炬,那一刻,他的眼神出奇温软,潋滟至极。
他如孩子一般天真愉快的笑了两声,又低了头,继续吃粥。
元天寰眸子黑濯濯的,凝视着弟弟。等阿宙吃完了,他才对宦官道:“不必传她入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