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宁茜小心地在迷宫般的“村”中穿行,这里可没有道路名称、交通信号灯和门牌号码,她只能靠记忆寻找目的地。
她的目的地就是乞丐村的一户居民,她要进行一次回访,也正是这户居民,将她带进了乞丐村这个小社会。不过,她已经不像第一次来那样感到震撼了。
很快,她停伫在一间用砖瓦砌成的小平房前,敲了敲挂在铁门上的一块铁砧。没过一会儿,一个小男孩就出现在铁门的后面。
他叫小斌,虽然已经十二岁了,但城市里某些###岁的孩子看起来都比他强壮。他有一张圆圆的小脸和一双清澈的眼睛,也有嵌满了污垢的小手细脚。身上那件花里胡哨的,胸前写着乱七八糟英文单词的套头衫是他自己捡回来的,因此一直穿在身上,周宁茜前两次来的时候,他都是这样的装束。
一看是周宁茜,他立刻流露出又欢喜又羞涩的表情,飞快地打开了门锁,将她迎了进去。
接着用大幅度的肢体动作向周宁茜表示欢迎的是一位身材颇为高大的妇女。她的皮肤色浅而红润,脸庞因为过于饱满而显得有点肉嘟嘟的,深深的眼眶里是一双异族人的美丽的大眼睛。虽然没有人知道她的确切身世,但所有人都能肯定她是一名混血儿,有一个汉族的父亲和一个维族人的母亲。孩子们管她叫“新疆阿姨”。她从小又聋又哑,所以遭到遗弃,再加上完全在地下社会长大,无人教育,越来越变得憨愚痴呆,只能干点粗活。
周宁茜进屋的时候,她正在煤炉子上熬煮一大锅菜汤,用半把铁锹在锅里搅动着。屋外,十几件小孩的衣服在阳光下滴着水珠。周宁茜想帮她一把,被她拒绝了。
周宁茜走进一间根本不能称作是房间的房间。除了一溜长长的床铺、一个庞大的旧衣箱和几个高矮不齐的木凳,几乎所有的空间都被各式各样的垃圾塞满,从地板到天花板。酒瓶、瓦楞纸盒和报纸被分门别类地堆积在不同的地方,颤颤巍巍地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好像随时会倾倒下来。在床上,床单肮脏地要命,散发着汗臭与没洗净的尿味,每天晚上,至少有十多个肉乎乎的小身体拼命地在上面挤来挤去。
“家”里只有他们两人在家,现在正是“爸爸”和其他孩子到街上干活的时间。
小斌通常的工作是把“爸爸”和其他孩子顺道捡回来的废品分类整理,然后进行简单的处理,比如,剥出电线里的铜丝,清洗酒瓶,将空色拉油桶轧扁。今天周宁茜来了,他想偷点懒,丢下了手里的伙计,将一个旧作业本摊在周宁茜面前,让周宁茜帮他“找回”那些他遗忘掉的字词,这个作业本是他来到W市之前在老家上小学三年级时用的,是这个“家”里唯一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当他一遍又一遍近乎无聊地要求周宁茜重复读出那些字词时,周宁茜猜想他实际上是在寻找对家乡的回忆。
周宁茜是为了撰写一篇社会调查报告才来到乞丐村的。半个月以前,周宁茜尾随着卖花少年小斌来到乞丐村的时候,新疆阿姨和小斌没有赶走他。正是因为他们的善意,使她得以接近这个流浪者家庭,顺利地找到了调查中最原生态的标本。
这篇调查报告也是她来到W市的目的之一。当楚戈正在为调查她哥哥周宁海的死因而到处奔走的同时,她也秘密地造访这座城市的某些不为人知的角落。
。 想看书来
撒旦之血 第十章(2)
作为一名社会学专业的本科生,她的确要用实践活动来充实自己,但是,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为什么她会在对城市流浪者的调查中投入那么大的热情。她的这种热情,连葛教授也感到惊诧,他希望一名柔弱的女学生最好是避免“卧底式”的调查方式。
她没有听葛教授的话。因为这次调查对于她来说有更重要的意义。从调查开始的那一天起,她的生活就有了全新的目标。自从哥哥被害后,她的心灵第一次从灰色状态中解脱出来。她目睹了许多比她还可怜可悲的一些人的生存状态,他们的痛苦冲淡了她的痛苦。她想要为这些人做点什么。只有帮助别人才拯救自己。她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
最近,周宁茜已经把她接触到的这个特殊家庭写进了调查报告里。经过几次访问,她对这个相互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家庭”有了一些认识:
“爸爸”,是卖花和乞讨的孩子们对主宰整个“家庭”的男人的称呼。在这个家庭里,爸爸就是那个独臂男人,他背景可疑,性格暴躁,正如周宁茜所看到的那样,他从来不会因为“爸爸”这个称呼而对孩子们有任何的怜悯之情。相反,在他看来,孩子们就是受他庇护的一只只小牲畜。
新疆阿姨在家中扮演的实际上是母亲的角色。谁也不知道她是何时,通过什么方式与“爸爸”结合的。她夜以继日地在家中劳碌,操持所有的家务,照顾和安抚幼小的孩子,维持这个家庭的微薄的温情。她吃苦耐劳,温柔胆小,为了维护孩子们,她是家中遭受“爸爸”拳脚最多的一个。
剩下的就是那些少则四五个,多则十来个的孩子了。他们年龄介于七八岁到十一二岁之间,有些是“爸爸”捡来和收编的流浪儿,更多的是被父母“租”给“爸爸”的农村孩子如果是后者,好几个孩子往往来自同一个地方,方圆不超过五十里。他们在“爸爸”的野蛮管束下日复一日地行乞,只有在晚上“下班”之后才能玩耍一会儿,展露一下儿童的天性。
在这些孩子们中间,周宁茜最同情的就是小斌。他来自安徽某县,父母把他租给“爸爸”后就外出打工了,再也没有音讯,他只能年复一年地充当“爸爸”的赚钱工具。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已经是孩子们中最大的一个,不太适宜去乞讨了。更多的时候,乖巧的小斌留守在家中,帮新疆阿姨干点杂活,充当她交流的耳朵和嘴巴。他能读懂新疆阿姨的每一个表情,新疆阿姨已经离不开他了。连小斌自己都不知道,他的未来会是怎样,他无家可回,无处可去,行乞生涯使他丧失了到正常世界生活的信心和交往能力。最可能的是,他会在流浪者社会学会一门生存(也可能是犯罪)技能,然后像新疆阿姨一样在这个社会终老一生。
在调查报告中,周宁茜称这个家庭是一个人身控制和依附关系为基础的小群体。孩子们被她比喻为“奴隶”,而“爸爸”则是“奴隶主”。奴隶们以赢得人们的同情为劳动方式,而劳动成果则进了奴隶主的口袋。
今天,周宁茜一直呆到很晚才离去。
走在乞丐村坑洼不平的小路上,她又一次感到一阵辛酸。就在刚才,新疆阿姨靠在门口,用“咿咿呀呀”的声音和夸张的手势告诉她,有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女人能陪陪她有多好,周宁茜一走,她的日子又是那么孤独和寂寞。可是周宁茜不得不走了,如果被独臂男人看到,小斌和新疆阿姨又免不了要受罚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已经走到了乞丐村的边缘地带。突然,她感到一双眼睛在恶狠狠地盯着她。
独臂男人就站在二十米以外的地方。他们刚刚“下班”,孩子们筋疲力尽地跟在他身后,手里拎着打蔫的玫瑰花和捡来的啤酒瓶饮料罐。最小的那个女孩不知为什么受伤了,一只裤脚挽在膝盖上,小腿血迹未干。她踉踉跄跄地走在最后,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
周宁茜的心砰砰地跳起来,她掉头跑开了。
。 想看书来
撒旦之血 第十章(3)
就在周宁茜与小斌告别的时候,楚戈和城西分局的侦查员秦林也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乞丐村的小路上。
秦林是一个生气勃勃的小个子,在与楚戈并肩而行的时候,他总是有意无意地错开一点距离。他所在的分局所管辖的是W市条件最差的一个区域,如果按照某位缺乏社会道德的房地产商所鼓吹的那样把城市分为富人区和穷人区,毫无疑问肯定属于后者。在这个分局,他的身高、平凡的外貌和天生的表演能力帮助了他,让他可以化身为低级骗子、毒品贩子、收赃人员和嫖客,在案件的侦破中屡建奇功。据说,他能够凭借一支香烟或一副纸牌作为道具就瞬间进入角色。然而,他也不得不为此付出代价,由于过于敬业,入戏太深,他经常悲哀地发现那些不三不四的流氓作派和犯罪分子的思维方式已经深入到了他的内心,让他恐惧自己会出现精神分裂。他仅仅26岁。
所以,当楚戈需要找一个帮手协助他进入“地下世界”的时候,他立刻想起秦林。但是秦林一听到楚戈的要求就连连摇头:“这不可能。你知道,流浪者是一个流动性多么大的群体,比一条河流中的鱼流动性还要大。你不可能找到11年前发生的一起案件的线索,更不可能是在当事人已经死亡的情况下。没有人能够了解他的遭遇,也没有人可能听说过他的故事。——你依然会有收获,那是在乞丐村里口耳相传的一个又一个恐怖的故事或传说,也许有些是真的,但是绝不可能一一查证。”
“带我去找找。”楚戈是这样回答的,“我预感到会发现点什么。就算查不到案件受害人本人的情况,我相信类似事件并不少见,只要查出了一件,就可以证明我的推断,给我以信心。”
“既然如此,”秦林勉勉强强地说,“我会在乞丐村帮你查查。你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在分局管辖的区域内,秦林掌握着为数不少的线人,连乞丐村也不例外。三天之后,秦林就打来电话告诉楚戈,他的线人从一个逢人就吹牛的小偷口里听到了一个一段离奇的经历,这个故事与“10·22”车祸案相似得令人吃惊。
秦林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