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办法呢!我身为浙江巡抚,守土有责,自然不敢弃城而逃。最近朝廷又接连下几道圣旨:严令我督促浙江各地,整顿武备,修筑沟堑,要浙江与新建立的淮军形成对太平军围攻之势。”
胡雪岩也有些激愤:“这不过是纸上谈兵!太平军要解天京之危,转而南攻浙江、福建。忠王李秀成率领十五万军队,直逼杭州而来。杭城只有官兵一万多人,你不过一介书生,要你领兵迎战能征惯战的李秀成,岂不是以卵击石?”
王有龄长叹:“天亡我也!恐怕杭城攻陷之时,也就是我王有龄归天之日。那时,我只得同杭州同归于尽了。”
王有龄又把目光投向远方:“我现在的处境就有点像《赵氏孤儿》这出戏!如果连城都守不住,不过一死而已。而派你到上海、松江购粮,就跟‘程婴立孤’一样难。你要做一个保全赵氏孤儿的程婴啊,雪岩!这是我的遗书,就交给你保管吧。”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
王有龄凛然道:“这是我早作准备。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杭州失守之日,就是我捐躯之时。到时请将这封遗书面呈皇上,以明孤臣孽子之心。”
胡雪岩泪眼涩涩:“有龄兄,你千万要为浙江、为杭州的老百姓保重自己!希望我们后会有期。雪岩此去少则半月,多则二十天,一定带着粮食回来。”
“希望能这样,但万一杭州陷落,我只能与西子湖山共存亡。记得当年吴山上那个范瞎子说的话吗?可能要不幸言中了。我的发迹有如周新,结局也可能和周新一模一样。别了!雪岩,祝你此去逢凶化吉,上天垂佑……”
二人洒泪而别。
三天之后,太平军自余杭围攻杭州,李秀成亲自指挥攻打杭州城的战斗。安庆失守,天京没有了屏障,太平军拟将浙闽作为其未来的根据地,杭州,李秀成可是志在必得……
胡雪岩与家骥离开杭州不久,二人即分道扬镳。家骥去湖州,了解粮食行情。胡雪岩则直奔松江,消息得到不少,情况却十分不妙!
尤五派出漕帮许多兄弟,分赴各地打探粮食行情,眼瞅着半月过去,尤五才向他通报道:“松江乃漕粮集散转输之埠,历来愁粮食卖不出去,今番却被抢购一空,紧跟着也要闹粮荒。现在,漕帮打听到的唯一线索,是苏州‘盛昌’米行还囤着上万石大米,早点动手,还有可能抢到手中。”
胡雪岩 第二部分(17)
胡雪岩脸上这才有了点喜色,忙打听“盛昌”的老板是谁?尤五说,“盛昌”老板张三官是个沈万三式的大财主,长期住在乡下的庄园里逍遥快活,生意全部交给舅舅谭伯年打理。谭伯年精通业务,但为人刁钻刻薄,不太好打交道。
胡雪岩哪顾得了这些,立刻赶往苏州,与谭伯年见面。
胡雪岩只身进了“盛昌”米店。那谭伯年四十出头,瘦高个,黑漆漆一双眯眯眼,黑亮亮一茎老鼠须。听胡雪岩自报家门,竟带着几分揶揄道:“胡大人胆子也忒大了些,一省粮台坐办,比知县的官阶还高,你就不怕太平军。”
于是说明来意,打出漕帮尤五、藩台贵福的旗号。原来,江苏三台衙门撤出苏州,临时移住松江,那贵福还管着操练松江团练的事呢。
有这两位要人作伐,谭伯年不敢推托马虎,说两万余石大米,现在吴中乡下囤着,既是杭州地方救急,胡大人可以买走。但有一条:要现银!胡雪岩与他约定了半个月期限,谈妥价格,连夜返回松江。
上海那边的生意,在郭庆春的精心打理下还算顺利。
因苏、浙两省大旱,秋季蚕丝的产出不佳。湖州尹麻子看准行情,利用他人手多,触角广的优势,大宗预定秋蚕。当赵举人率团练,同围攻湖州的太平军对抗时,他又果断地在城外广辟收购点,便利蚕农,并租用庞二爷设在太湖边上的仓库(庞二爷一般不做秋蚕生意)存放生丝。上海今年秋丝奇俏,这批湖州丝运到,自然价钱高,脱手快。其它军火生意、钱庄生意郭庆春也做了几宗,只赚不赔。在杭州为粮食焦头乱额的胡雪岩尚感一丝安慰。
筹到现银后胡雪岩决定先运两船粮食去杭州解围,余粮视情形,或走大运河直往杭州,或绕道松江、上海,走杭州湾再往杭州。
胡雪岩押着两船粮食,走江南运河,不日抵达余杭境内,杭州城被围已一月有余。活活将一座杭州城困成孤城、死城,连苍蝇都飞不进去。
接连接到太平军即将发起总攻的消息。此时的巡抚衙门,一改往日庄严肃穆的气氛,变得冷冷清清,门可罗雀。所有的兵丁、衙役,全都上了城头,衙门此际何须守?
王有龄要去作例行的巡视。他已廋得不成人形,宛若风都吹得倒,出了红漆斑驳的大门,他在门檐下倚柱小憩。打一旁的传事房里,走出黄宗汉的师爷——他来收拾了一些私人用物,没想到撞见巡抚大人:“是中丞大人呀,我来收拾了一些落在传事房里的用物,您要不要……”他装作要打开那个包袱的样子。王有龄抬抬手:“不用,你走吧——”师爷欲行又止,骨碌着眼珠问:“大人还在等胡雪岩的粮食?”
王有龄用一种坚毅的眼神射他一眼。师爷现出一脸鄙屑:“中丞大人,别等啦,城外没有一船漕粮运来,危急时刻,让胡雪岩携四五万银子外出购粮,正好让他有可乘之机,鲸吞公款,逃之夭夭……奸商就是奸商,他最初就是靠买卖粮食发家的,这杭州城里的人谁都清楚。”
王有龄朝师爷无力地摆摆手,义正辞严替胡雪岩辨白道:“不要凭空诬陷他……这种时候,我们需要同舟共济。不错,胡雪岩是商人,最初确是靠粮食发家。但我了解他的为人, 这种时候,他不会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他缺这四五万两银子?恰恰相反……”
“可我听说,不少官员要求联名向朝廷控告胡雪岩,告他骗走购粮银,贻误军需,导致杭州危在旦夕……”
王有龄神情激愤:“杭州确实危在旦夕。城都保不住了,告他有什么用呢?你们有何凭据……”说急了,他嗓眼里发出咝咝之声,喘息着,摇摇晃晃朝外走去。鬼使神差,他竟然又来到孤寂空旷的城隍庙!他沿着石阶,一级、一级,沉重地走进城隍庙的殿门:朋辈纷沓作新鬼,我身何惧赴阎罗!他仰望着城隍爷周新的座像,心中默默作语:“面对先贤,我王有龄羞愧无地!周大人,下官只有以死殉难,来步你的后尘了……可是,将来谁也替我修一座庙呢?先贤尚有祠堂垒,后死若祭恐南柯!”
胡雪岩 第二部分(18)
荒野上,一座座篷帐,从里面透出星星点点的灯火。隐约可见的“李”字大旗下,不时走过巡夜的太平军。王有龄绝望而又无奈地凝望着城下,心中生起无尽的悲凉。他早就六百里快马,十万火急向朝廷奏报,并请四方来援。但各地有的为了保存实力,按兵不动;有的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两江总督何桂清大人,也处于太平军的包围之中,自顾不暇。督办四省军务曾国藩曾大帅正筹划与洪秀全作最后决战。只有左宗棠大人,正率领湘军子弟兵从江西、浙西赶来驰援。但恐怕也是鞭长莫及,远水救不了近火。
王有龄知道,凡是能吃的,只要士兵能找到的,都吃了,什么野菜、草根、葛藤、野猫、老鼠……甚至蜈蚣、树枝上越冬的蜾都有人吃。从敌人的营寨里,夜风中送过来牛羊肉的香味,这意味着太平军就要开始总攻!他在杭州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
深夜,空荡荡街巷,寂无一人。
又过了三天,太平军发起了总攻!炮声响起的时候,王有龄还在巡抚衙门,还没有开始例行的巡视。天已夕暮,高墙外火光冲天。迸闪的团团火光,捎带着一声接一声的怪啸,爆炸开来。碎石泥块、败叶枯枝,漫空飞舞。这一天终于到了!这个夜晚,他不必再作巡视。正襟危坐,读起书来。
炮声不知何时换成了密集的枪声,伴随着呐喊、厮杀。太平军潮水般冲进了城门,齐声喊杀……
“有龄,刚才螺蛳派人送来了一袋米,说是胡雪岩已运到了两船粮食,就是进不了杭州城。要你多多为国保重。”梁冰玉道。
王有龄眼角忽然溢出泪水,他扶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