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儿,香案前的禅师已经敲完木鱼,起身掉头,单掌举于胸前,念声阿弥陀佛,算是跟客人打过招呼。冯国富一见,觉得禅师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更兼满脸文气,风雅不俗,肯定就是常悟禅师了。
董主席趁机把冯国富夫妇和申达成介绍给常悟禅师。禅师自然知道客人来意,叫小尼姑拿来香纸,递到冯国富和陈静如手上。
冯国富平时爱看佛经,却并不烧香拜佛,今天夫人高兴,为讨她欢心,也亦步亦趋,学样烧纸焚香,很虔诚的样子。尔后又随陈静如跪到菩萨前面,低了头,闭上眼,双手合十,肥臀高撅,拜起佛来,看去倒也像是那么回事。站在背后的申达成觉得好笑,心想当领导的平时都道貌岸然一个,恐怕只有到了佛前,才肯五体投地。真是佛法无边啊!
常悟禅师重又盘坐于香案前,缓敲木鱼,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开始诵经。佛堂显得更加清寂了,宛若止水一潭。冯国富心里却怎么也静不下来,禅师秀雅的面容一直在脑袋里晃悠着,拂之不去。
一盏茶的工夫,木鱼声悄然止住。冯国富睁开双眼,见常悟禅师已经站起来,单瘦的肩膀缓缓一转,回过身子。想起刚才的杂念,冯国富脸上一烧,避过禅师深邃的目光,低首去瞧旁边的陈静如。她仍一动不动地跪着,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冯国富也不好贸然起立,忙又垂下眼皮,合掌向佛。
第75节:待遇(74)
其时常悟禅师已坐到香案前的杌子上,抬了眼帘看看小尼姑。小尼姑会意,取下香案上的签筒,递向陈静如。陈静如这才张开眼睛,接过签筒,对着佛像摇了数下。自己却不抽签,而是扭扭腰,传到冯国富面前。冯国富明白陈静如的想法,她今天是特意为丈夫来拜佛的,心里感激着,伸手从签筒里抽出一支签来。
这是一支中中签,上面刻有符号,只是冯国富看不明白。其实也不容他看明白,旁边的小尼姑早拿过去,呈给案前的常悟禅师。
禅师在签上只瞟一眼,也不声言,将签还给小尼姑。然后从香案下面拿出一笺一笔,信手书写起来。笺是白笺,三十二开大小,冯国富认得那是宣纸。笔是狼毫,毫尖细软,笔杆上端还垂着红色笔缨。让人称奇的是禅师那握笔的手指,丰腴白皙,修长柔韧,简直跟莲花座上观音弹洒圣水的佛手毫无二异。
看着禅师用美仑美奂的手指拈着笔管,在纸上自如地游动着,冯国富人都快痴了。
这实在是一道不同寻常的风景,恐怕也就波月庵里才能见到。想别处的寺庵,签辞都是事先准备好的,通常写在黄色土纸上,哪像常悟禅师肯用这种宣纸白笺?何况禅师还有观音样不凡的佛手,而世人也就见过莲花座上的观音,用这样的佛手握过净瓶,弹过圣水,却并没见她握笔题写过签辞。冯国富心里暗忖,原先对乡野寺庵既念佛又打卦抽签的做法还有些陋见,此刻想来,设若没有这种释道妙合的风气,今天又哪有眼福,亲睹常悟禅师拈毫题写签辞的丰采?
签辞很快写就。
墨迹未干,小尼姑便伸手取去,放嘴边吹吹,转交给陈静如。陈静如看了几眼,不明就里,递给冯国富。白笺上的字体本是柳体风范,清秀舒缓,骨格清奇,倒也与佛性禅心相吻合。冯国富爱不释手,默诵起来:
莫识娥眉秀
风清玉影来
夜笛声寂寂
晓雪白皑皑
诵罢,冯国富暗想,这哪是什么签辞,明明是一首五言绝句,不乏唐人遗风。记得别处的签辞,虽然也是五字一句,七字一行,却词粗语陋,晦涩平淡,有如隔年枯草。哪像常悟禅师这四句小语,意境疏朗,有韵有辙,读来意味绵长。像是情爱诗,里面有情人的约会和思念。又像是春宫诗,寄托着弃妇的哀怨和悲苦。还有离别诗的风味,仿佛在诉说离人恨,别人愁。反正怎么看,也看不出是首签辞。
接着冯国富又一句句琢磨起来。
娥眉是不是禅师自指?她也许在暗示你,她并不是凡尘中秀色,原不可识。冯国富也不敢妄自揣度,只暗暗思忖,莫非刚才拜佛时闪过心头的杂念,并没能瞒过禅师,已被她看个透切?那么接下来的玉影呢?是代表某人吗?这人又是何人?或许并不是代表人,而是某一样具有特殊意义的物象?还有第三句的夜笛,又该意味着什么?是爱还是恨,是聚还是离,是生还是死?
要说至雅还是晓雪句,一个简简单单的白,足以让你忽略一切。晓雪是白,白自然是白,皑皑是白上加白,偏又写在这张白笺上,也就是五白了。冯国富便不揣浅陋,心下给这四句小语取了个名字:五白签。
冯国富参不透的是,这里的白,到底是色还是非色?是存在还是非存在?
见冯国富只盯着签辞发呆,半日不语,陈静如又要了过去,拿到常悟禅师面前,要她解释到底是何意。
禅师莞尔一笑,只说了两个字:“禅意。”
那禅意又是什么意思呢?陈静如虽然经常拜佛念经,一时却弄不懂这道签辞的禅意何在,只是心有不甘,又追问了一句:“那上面所预示的,是祸还是福呢?”
禅师竖了掌,念声阿弥陀佛,说:“是祸非祸,是福非福,是祸是福,非祸非福。”尔后绕过香案,悠然去了后厅。
陈静如不知所云,却也懂得佛心全靠自己领悟,不能让禅师将什么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