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灵珊道:“大师姊,你一直待我很好,我……我对你不起。以前我小……小的时候,不懂事,一直……一直跟你在一起……我以为……以为那就是喜欢了。可是后来……后来妈妈……妈妈跟我说,说那是我想错了,而且……而且若是两个女子在一起,以后一定会很难的,若是哪天……哪天她和爹爹……都不在了,别人……别人都来欺负我们,没人能护着,不只是我,你也会糟糕之极。开始,开始我想……那一定是妈妈不清楚我们的感情,我试着冷落你一些,心中还挺愧疚……可是,可是我遇到小林子之后,我就知道,妈妈说对了。大师姊……对不起,我心里你永远是我敬爱的姊姊……大师姊,这些话,我心里憋了好久……我……我就要死了……”令狐冲摇头垂泪道:“你不会死的,咱们能想法子治好你。”岳灵珊道:“我……我这里痛……痛得很。大师姊,我求你一件事,你……千万要答允我。”令狐冲握住她左手,道:“你说,你说,我一定答允。”岳灵珊叹了口气,道:“你……你……不肯答允的……而且……也太委屈了你……”声音越来越低,呼吸也越微弱。
令狐冲道:“我一定答允的,你要我办什么事,我一定给你办到。”岳灵珊道:“好……大师姊,我的丈夫……平弟……他……瞎了眼睛……很是可怜……你知道么?”令狐冲道:“是,我知道。”岳灵珊道:“他在这世上,孤苦伶仃,大家都欺侮……欺侮他。大师姊……我死了之后,请你尽力照顾他,别……别让人欺侮他……”令狐冲一怔,万想不到林平之毒手杀妻,岳灵珊命在垂危,竟还不能忘情于他。
岳灵珊缓缓地道:“大师姊,平弟……平弟他不是真要杀我……他怕我爹爹……他要投靠左冷禅,只好……只好刺我一剑……”令狐冲怒道:“这等自私自利、忘恩负义的恶贼,你……你还念着他?”
岳灵珊道:“他……他不是存心杀我的,只不过……只不过一时失手罢了。大师姊……我求求你,求求你照顾他……”月光斜照,映在她脸上,只见她目光散乱无神,一对眸子浑不如平时的澄澈明亮,雪白的腮上溅着几滴鲜血,脸上全是求恳的神色。
她此刻的求恳之中充满了哀伤,她明知自己顷刻间便要死去,再也没机会向令狐冲要求什么,这是最后一次求恳,也是最迫切的一次求恳。令狐冲眼见岳灵珊这等哀恳的神色和语气,当即点头道:“是了,我答允便是,你放心好了。”盈盈在旁听了,忍不住插嘴道:“你……你怎可答允?”
岳灵珊紧紧握着令狐冲的手,道:“大师姊,多……多谢你……我这可放心……放心了。”她眼中忽然发出光彩,嘴角边露出微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忽然之间,岳灵珊轻轻唱起歌来,唱的正是福建山歌,那是林平之教她的福建山歌。她这时又唱了起来,自是想着当日与林平之在华山两情相悦的甜蜜时光。
她歌声越来越低,渐渐松开了抓着令狐冲的手,终于手掌一张,慢慢闭上了眼睛,歌声止歇,也停住了呼吸。
令狐冲心中一沉,想要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她伸出双手,将岳灵珊的身子抱起,轻轻叫道:“小师妹,小师妹,你别怕!我抱你去你妈妈那里,没人再欺侮你了。”
盈盈见到她背上殷红一片,显是伤口破裂,鲜血不住渗出,衣衫上的血迹越来越大,但当此情景,又不知如何劝她才好。
令狐冲抱着岳灵珊的尸身,昏昏沉沉地迈出了十余步,突然间双膝一软,扑地摔倒,就此人事不知了。
迷糊之中,耳际听到几下叮咚、叮咚的清脆琴声,跟着琴声宛转往复,曲调熟悉,听着说不出的受用。她只觉全身没半点力气,连眼皮也不想睁开,只盼永远永远听着这琴声不断。琴声果然绝不停歇地响了下去,听得一会,令狐冲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待得二次醒转,耳中仍是清幽的琴声,鼻中更闻到芬芳花香。她慢慢睁开眼来,触眼尽是花朵,堆满眼前。听得琴声几个转折,正是盈盈常奏的《清心普善咒》,侧过头来,见到盈盈的背影,她坐在地下,正自抚琴。她渐渐看清楚了置身之所,似是在一个山洞之中,阳光从洞口照进来,自己躺在一堆柔软的草上。
令狐冲想要坐起,身下所垫的青草簌簌做声。琴声戛然而止,盈盈回过头来,满脸都是喜色。她慢慢走到令狐冲身畔坐下,凝望着她,脸上爱怜横溢。
刹那之间,令狐冲心中充满了幸福之感,知自己为岳灵珊惨死而晕了过去,盈盈将自己救到这山洞中,心中突然又是一阵难过,但逐渐逐渐,从盈盈的眼神中感到了无比温馨。两人脉脉相对,良久无语。
令狐冲伸出左手,轻轻抚摸盈盈的手背,忽然间从花香之中,透出一些烤肉的香气。盈盈拿起一根树枝,树枝上穿着一串烤熟了的青蛙,微笑道:“又是焦的!”令狐冲大笑。两人都想到了那日在溪边捉蛙烧烤的情景。两次吃蛙,中间已经过了无数变故,但终究两人还是相聚在一起。
令狐冲笑了几声,心中一酸,又险些掉下泪来。盈盈扶着她坐起,指着洞外一个新坟,低声道:“岳姑娘便葬在那里。”令狐冲低声道:“难为你了。”盈盈缓缓摇了摇头,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也各有各的业报。”令狐冲心下暗感歉仄,说道:“盈盈,我对小师妹并非不能忘情,只是如她最后所说,她只当我作姊姊,我也放不下这个常年相伴的妹妹,盼你不要见怪。”
盈盈道:“我自然不会怪你。如果你真是个浮滑浪子,负心薄幸,我也不会这样看重你了。”低声道:“我开始……开始对你倾心,便因在洛阳绿竹巷中,隔着竹帘,你跟我说怎样恋慕你的小师妹。岳姑娘原是个好姑娘,她……她便是跟你无缘。如果你不是从小和她一块儿长大,多半她一见到你,便会喜欢你的。”
令狐冲沉思半晌,摇了摇头,道:“不会的。小师妹崇仰我师父,她喜欢的人要像她爹爹那样端庄严肃,沉默寡言的。”盈盈道:“或许你说得对。正好林平之就像你师父一样,一本正经,却满肚子都是机心。”令狐冲叹了口气,道:“小师妹临死之前,还不信林平之是真的要杀她,还是对他全心相爱,唉……我想过去看看她的坟。”
盈盈扶着她手臂,走出山洞。令狐冲见那坟虽以乱石堆成,却大小石块错落有致,殊非草草,坟前坟后都种了鲜花,足见盈盈颇花了一番功夫,心下暗暗感激。坟前竖着一根削去了枝叶的树干,树皮上用剑尖刻着几个字:“华山女侠岳灵珊姑娘之墓”。
令狐冲怔怔看了会,说道:“小师妹或许喜欢人家叫她林夫人。”盈盈道:“林平之如此无情无义,岳姑娘泉下有灵,明白了他的歹毒心肠,不会愿作林夫人了。”心道:“你不知她和林平之的夫妻有名无实,并不是什么夫妻。”令狐冲道:“那也说得是。”只见四周山峰环抱,处身之所是在一个山谷之中,树林苍翠,遍地山花,枝头啼鸟唱和不绝,是个十分清幽的所在。
盈盈道:“咱们便在这里住些时候,一面养伤,一面伴坟。”令狐冲点头应好。
两人便在这翠谷之中住了下来,倒也清静自在。令狐冲所受的只是外伤,既有恒山派的治伤灵药,兼之内功深厚,养了二十余日,伤势已痊愈了8九。盈盈每日教她奏琴,令狐冲本极聪明,潜心练习,进境也是甚速。
这日清晨起来,听得背后传来几下清幽的箫声,她回过头来,只见盈盈坐在一块岩石之上,手中持箫正自吹奏,所吹的便是《清心普善咒》。她走将过去,搬过瑶琴,盘膝坐下,跟着她的曲调奏了起来。渐渐地潜心曲中,更无杂念,一曲既罢,只觉精神大爽。两人相对一笑。
盈盈道:“这曲《清心普善咒》你已练得熟了,从今日起,咱们来练那《笑傲江湖曲》如何?”令狐冲道:“这曲子如此难奏,不知什么时候才跟得上你。”盈盈微笑道:“这曲子乐旨深奥,我也有许多地方不明白。但这曲子有个特异之处,似乎倘若二人同奏,互相启发,比之一人独自摸索,进步要快得多。大概曲子写聂政和他姊姊手足情深,两心相融之故。”令狐冲拍手道:“是了,当日我听衡山派刘师叔,与魔……与日月教的曲长老合奏此曲,琴箫之声共起和鸣,确是动听无比。这一首曲子,据刘师叔说,原是为琴箫合奏而作的。”盈盈道:“你抚琴,我吹箫,咱们慢慢一节一节地练下去。”令狐冲微笑道:“只可惜这是箫,不是瑟,琴瑟和谐,那就好了。”盈盈脸上一红,道:“这些日子没听你说风言风语,只道是转性了,却原来还是一般。”令狐冲做个鬼脸,凑过去看她展开琴箫之谱,静心听她解释,学着奏了起来。
抚琴之道原非易事,《笑傲江湖曲》曲旨深奥,变化繁复,且琴韵为此曲主调,但令狐冲既得名师指点,兼之曾听过曲刘两大名家奏过,此后每逢闲日便即练习,时日既久,自有进境。此刻合奏,初时难以合拍,慢慢地终于也跟上去了,虽不能如曲刘二人之曲尽其妙,却也略有其意境韵味。此后十余日中,两人耳鬓厮磨,合奏琴箫,这青松环绕的翠谷,便是世间的洞天福地,将江湖上的刀光血影,渐渐都淡忘了。两人都觉得若能在这翠谷中偕老以终,再也不卷入武林的斗殴仇杀之中,那可比什么都快活了。
这日午后,令狐冲和盈盈合奏了大半个时辰,忽觉内息不顺,无法宁静,接连奏错了几处,心中着急,指法更加乱了。盈盈道:“你累吗?休息一会再说。”令狐冲道:“累倒不累,不知怎的,觉得有些烦躁。我去摘些桃子来,晚上再练琴。”盈盈道:“好,可别走远了。”
令狐冲知山谷东南有不少野桃树,其时桃实已熟,当下分草拂树,行出七八里,来到野桃树下。忽然间想起了桃谷六仙:“这山谷四周种满桃树,岂不成为桃谷?我和盈盈岂不变成了桃谷二仙?还好日后我们不生孩儿,不然和她生下六个儿子,那不是小桃谷六仙?那小桃谷六仙倘若便如那老桃谷六仙一般,说话缠夹不清,岂不糟糕?”想到这里,正欲纵声大笑,忽听得远处树丛中簌的一声响。思念未定,便听得脚步声响,竟是两个人行走之声。令狐冲吃了一惊:“这荒谷中如何有人?”
便在此时,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你没弄错吗?岳不群那厮确会向这边来?”令狐冲惊讶更甚:“他们是追我师父来了,那是什么人?”另一个声音低沉之人道:“史香主四周都查察过了。岳不群的女儿女婿都受了伤,突然在这一带失踪,各处市镇码头、水陆两道,都不见这对小夫妇的踪迹,定是躲在这一带山谷中养伤,岳不群早晚便会寻来。”
令狐冲心中一酸,寻思:“原来他们已知小师妹受伤,却不知她已经死了,自是有不少人在寻觅她的下落,尤其是师父师娘。若不是这山谷偏僻,早就该寻到这里了。”
只听那声音苍老之人道:“若你所料不错,岳不群早晚会到此处,咱便在山谷入口处设伏。”那声音低沉之人道:“就算岳不群不来,咱们布置好了之后,也可设法引他过来。”那老者拍了两下手掌,道:“此计大妙,薛兄弟,瞧你不出,倒还是智多星呢。”那姓薛的笑道:“葛长老说得好。属下蒙你老人家提拔,你老人家有什么差遣,自当尽心竭力,报答你老的恩典。”令狐冲心下恍然:“原来是日月教的,是盈盈的手下。最好他们走得远远的,别来骚扰我和盈盈。”
忽听得远处有人啪啪啪地击了三下手掌,那姓薛的道:“杜长老他们也到了。”葛长老也啪啪啪地击了三下。脚步声响,四人快步奔来,其中二人脚步沉滞,奔到近处,令狐冲听了出来,这二人抬着一件什么物事。
葛长老喜道:“杜老弟,抓到岳家小妞儿了?功劳不小哪。”一个声音洪亮之人笑道:“岳家倒是岳家的,是大妞儿,可不是小妞儿。”葛长老“咦”了一声,显是惊喜交集,道:“怎……怎……拿到了岳不群的老婆?”令狐冲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即便欲扑出救人,但随即记起身上没带剑。她手无长剑,武功便不敌寻常高手,心下暗暗着急。
只听那杜长老道:“可不是吗?”葛长老道:“岳夫人剑法了得,杜兄弟怎地将她拿到?啊,定是使了迷药。”杜长老笑道:“这婆娘失魂落魄,来到客店之中,想也不想,倒了一碗茶便喝。人家说岳不群的老婆宁中则如何了不起,却原来是草包一个。”令狐冲心下恼怒,暗道:“我师娘听说爱女受伤失踪,数十天遍寻不获,自然心神不定,这是爱女心切,哪里是草包?你们辱我师娘,待会非给你们教训不可。”寻思:“怎能夺到一柄长剑就好了。”
只听那葛长老道:“咱们既将岳不群的老婆拿到手,事情就十分好办了。杜兄弟,眼下之计,是如何将岳不群引来。”杜长老道:“引来之后,却又如何?”葛长老微一踌躇,道:“咱们以这婆娘作为人质,逼他弃剑投降。料那岳不群夫妻情深义重,决计不敢反抗。”杜长老道:“葛兄之言有理,就只怕这岳不群心肠狠毒,夫妻间情不深,义不重,那就有点儿棘手。”葛长老道:“这个……这个……嗯,薛兄弟,你看如何?”那姓薛的道:“在两位长老之前,原挨不上属下说话……”正说到这里,西首又有一人接连击掌三下。杜长老道:“包长老到了。”
片刻之间,两人自西如飞奔来,脚步极快。葛长老道:“莫长老也到了。”令狐冲暗暗叫苦:“从脚步声听来,这二人似乎比这葛杜二人武功更高。我赤手空拳,如何才救得师娘?”
只听他们几个商议之后,定计在一条必经小道上挖上深洞,要请岳不群入瓮。令狐冲心道:“他们挖掘陷阱,非一时三刻之间所能办妥,我得赶快去通知盈盈,取了长剑,再来救师娘不迟。”待魔教众人走远,悄悄循原路回去。
行出数里,忽听得嗒嗒嗒的掘地之声,心想:“怎么他们是在此处掘地?”藏身树后,探头一张,果见四名魔教的教众在弓身掘地,几个老者站在一旁。此刻相距近了,见到一个老者的侧面,心下一凛:“原来这人便是当年在杭州孤山梅庄中见过的鲍大楚。什么包长老,却是鲍长老。”令狐冲曾见他出手制服黄钟公,知他武功甚高;心想师父出任五岳派掌门,摆明要跟魔教为难,魔教自不能坐视,任我行派出来对付他的,只怕尚不止这一路四个长老。又心想:“他们明明说要到那边去挖掘陷阱,却怎么改在此处?”微一凝思,已明其理:“小道峭壁旁都是岩石,要挖陷阱,谈何容易?”但这么一来,阻住了去路,使她没法回去取剑。
忽听葛长老笑道:“岳不群年纪已经不小,他老婆居然还这么年轻貌美。”杜长老笑道:“相貌自然不错,年轻却不见得了。葛兄若是有兴,待拿住了岳不群,禀明教主,便要了这婆娘如何?”葛长老笑道:“要了这婆娘,那可不敢,拿来玩玩,倒是不妨。”令狐冲大怒,心道:“无耻狗贼,胆敢辱我师娘,本来还只打算教训你们一番,待会一个个却叫你们不得好死。”她听葛长老笑得甚是猥亵,忍不住探头张望,只见这葛长老伸出手来,在岳夫人脸颊上拧了一把。岳夫人要穴遭点,没法反抗,一声也不能出。魔教众人都哈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