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家春西二殿中,玉容带着秀雅等人在做酸梅汤、清补凉、西瓜汁、龟苓膏、杏仁露、核桃露、杨枝甘露等消暑解渴的饮料,又命雪儿去冰库取冰,命秀清去库房取一整套的定窑白瓷莲花盏,几个人正玩得兴致勃勃,随伺在外的小太监小路子慌慌张张几乎是扑跌着进来,口内急急道:“皇上,皇上不好了”
玉容唬了一跳,皱眉喝道:“没规矩慌里慌张、大呼小叫的做什么?惊着皇上少不了你一顿板子”胤禛脾气本就暴躁易怒,加上极怕热,在炎热的夏日里脾气更甚,因此每到夏日,他身边伺候的大小人等,无不敛声屏气,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好逆了龙鳞。
“什么事?怎么又不说了?”玉容疑惑的瞅了小路子一眼,道:“皇上在圆明园殿议事,你跟我说也是一样”
小路子被玉容那一声喝骂唬得清醒过来,吓黄了脸,哪还记得要说什么?听玉容问起,才回过神来,暗叫一声侥幸,咽了咽唾沫,规规矩矩跪下奏道:“姑姑,宗人府左宗令来报,二阿哥去世了”
“哪个二阿哥?”玉容愣了愣。
云儿却是脸色大变,道:“姑姑,难不成是废太子?”
玉容吃了一惊,忙道:“怎么回事?废太子好好的怎么会死?”废太子胤礽自康熙五十一年被废后一直圈禁在上驷院,这件事玉容倒是知道。
“宗人府说是病死的,业已移床。天气炎热,恐怕停不了几日,宗人府那边求皇上示下该如何料理丧事。”小路子忙道。
玉容仿佛没听见,只是眼光直直的发怔。她心中暗暗叫苦,心道圈禁了十来年都没事的废太子在胤禛继位第二年便去世,这话传出去只怕什么样的猜测都有,这下子可又麻烦了她瞟了小路子一眼,神色一凛,道:“当真是病死的?”
小路子吓了一跳,脸色发白,慌忙磕头道:“奴,奴才不知是,是宗人府——”
“好了好了,你先下去吧叫左宗令在起事房候着,等禀明皇上再说吧”玉容自知失言,他一个在皇上身边伺候的太监知道什么?自己原不该那样问他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胤禛才疲惫的从圆明园殿过来,身上是规规矩矩的明黄色夏绸龙袍,袍身绣着平金八团庆寿灯笼纹,下摆是八宝立水纹。因为酷热,背后肩胛已是濡湿一片。玉容上前替他一边脱衣裳一边忍不住道:“皇上也是,这么热天何苦非要穿成这样?张中堂他们未必就会说什么”
“哪是怕人说什么?礼不可废”胤禛淡淡道。
玉容白了他一眼,不再说什么,扶他到后边洗了澡,换了干净薄衫到窗前凉榻上坐下,又端上冰镇的杏仁露递给他,胤禛却不伸手去接,惬意的往后靠了靠,道:“喂朕”
玉容转眼一溜,云儿等不知何时早退了出去,只有湖面吹来的风阵阵袭来,凉爽沁人,吹得水晶帘轻轻晃动,为室内平添几分闲适舒逸。玉容一笑,往他身畔挪了挪,果然一勺一勺的喂了他半碗,直到他摇了摇头,便放下碗,依偎在他身旁,伸出纤纤玉指在他唇上轻轻拭了拭。胤禛拉她坐到自己怀中,握住她的手指在唇边吻了吻,脸上露出几许倦容,笑道:“乖乖陪着朕,朕歇歇。”
玉容只得噎下要说的话,哦了一声乖乖不语。谁知刚刚闭上眼的胤禛却听出了她语气中的那一种欲言又止,矍然睁开双目,道:“容儿有话要说吗?”
玉容神色稍滞,终于抬起眼眸,缓缓道:“方才,宗人府来人了。”说着故意停顿,轻轻瞟了他一眼。
“宗人府?”胤禛果然起了注意。宗人府管的是宗室事务,一般是不太可能找到他这里来。“可有说什么事?”胤禛忙问。
玉容轻轻道:“说是废太子病死了。”
胤禛身子一震,显见一时呆住了。他的眼睛睁得极大,脸色变得又灰又黄,整个人仿佛脱了力一般松垮了下来,呆呆的望着前方。半响,才轻轻叹了口气,道:“宗人府的人走了没有?”
“没有,我让他等在起坐处”玉容被他的形容吓了一跳,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胤禛轻轻嗯了一声,便高声叫苏培盛,让他把宗人府的左宗正带到天地一家春正殿。玉容有些担心,忍不住捏了捏他的手,柔声道:“皇上……”
胤禛笑了笑,用力回握着她,温言道:“乖,朕去去就来”
其实这一刻,胤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心底空落落的,什么也抓不住,越是想去咀嚼越是什么也咀嚼不到
对他来说,胤礽与他的关系十分复杂。
小的时候,他养在孝懿皇后身边,胤礽则长在康熙左右,康熙忙于国事,常常把胤礽留在所信任的皇后宫中,所以,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兄弟;随后大了些,又是一同入的书房,胤礽长他四岁,因小时与他玩惯了,在功课上常常教他,两人越显亲密,等于是半师的关系;后来长大成人、开牙建府之后,他又是他的臣子,带着依赖亲密自己的十三弟帮他做了许多事,他可以发誓,那时的他是真心实意要辅助他这个太子哥哥的,绝无半点私心至于从什么时候开始,某些东西一点一点的起了微妙的变化,一毫一毫的吞噬着亲兄骨肉之情,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等到蓦然惊觉时,一切都变了,变得无法回到过去,变得往事不堪回首,变得一山不容二虎、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可如今,他死了。他死了,一切也都不存在了不管是愉悦的还是痛苦的往事,一切都不存在了就像一阵风吹过,了无痕迹,留不住,也握不住甚至往记忆中去寻找,也是件困难的事
胤禛问了左宗令半个时辰的话,便传张延玉拟旨,追封胤礽为理亲王,谥号为“密”,按和硕亲王仪制办理丧事,又命理郡王弘皙阖府带孝尽人子之礼以及允弘曙、弘晫、弘曦、弘昉、弘春、弘昂等带孝尽礼,与废太子妃瓜尔佳氏合葬天津黄花山理亲王园寝。
回到后殿,胤禛心乱如麻,闷闷不乐,静不下心来做任何事,默默的想着过往的片段,思绪起伏,感慨万千不能自已。玉容也不好说什么,默默的陪在他的身旁,半响,方微笑道:“皇上,淑慎公主那里是不是要……”
胤禛猛然回神,道:“这是该当的,叫云儿去竹深荷净苑告诉她,让她明日去灵前祭奠一趟,也算是尽了生身之孝了”
不多久,淑慎公主在两个贴身宫女的陪伴下来了。只见她一身雪青绣白梅花旗袍,素雅得恰到好处,浑身挂饰全无,脂粉颜色淡到极处,一字头上只缀着两点莹翠的碧玉星子,眼眶微红,星眸含雾,形容却依旧落落大方,端庄娴雅,雍容不迫。进得殿来,向前急走两步,一甩帕子半蹲下去,垂首柔声道:“女儿给皇阿玛请安”
胤禛见她这样,更觉心疼,忙抬抬手,道:“快起来吧,坐下说话,在园子里不需要这么多礼数。”
“是,谢皇阿玛”淑慎公主柔声答应,盈盈起身,落座。
胤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沉默半响,只道:“你明儿一早去吧,朕让苏培盛给安排好了。明早就不必过来请安了你的阿玛——唉”
淑慎公主手中紧紧捏着一方雪绉帕子,忍着泪轻声道:“女儿的阿玛是皇上您,女儿只是去送送二伯父。皇阿玛放心,宫里的礼数女儿都明白,绝不会错了礼数叫人取笑。”
胤禛心中酸痛,点点头,勉强一笑,温言道:“是个知礼的好孩子好了,你回去好好休息。闲了大可在园子里多逛逛,别闷出病来”
淑慎公主起身应道:“是,女儿谢皇阿玛关心。如今天时甚热,酷暑难当,皇阿玛也要多多保重龙体,别叫女儿悬心。”
胤禛点点头,笑道:“还是女儿贴心啊,朕有你这么个女儿是朕的福气”
淑慎公主微微一笑,道:“皇阿玛过奖了,有皇阿玛在,也是女儿的福气”说着轻轻一福,道:“女儿就不打扰皇阿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