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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第1页)

己“真实的生活”。好孩子,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你们的时代刚刚开始。然何者为佳,只有神知道。

2003年,唐克要来巴黎了,来看看这座“宛如一朵灰色的玫瑰,在雨中盛开”的城市。我和雪去酒店等他。见唐克从旅游大巴上下来。我们远远看他,正热热闹闹四面招呼着,想必一路又俘获了那些大姐的心。我叫他,他回头看见我们,一脸的笑,眼睛都眯上了。晃着身子走过来,还是老样子,只是肩上没有了那把老吉他,换了一架老相机,镜头后面的折箱已磨出白痕。这种款式的相机,怕只能在巴士底狱广场周围那些卖古董相机的铺子里才能见到。我随口问他哪里找来这么个古董,他立即给我讲了个故事。说这架相机是1976年*时江青特批从德国进口的“林霍夫”机,专为拍那些“暴徒”。一共进口了两台,都归公安部专用。现在一架存档了,另一架就在他手上。目前他供职于“广州科学技术园区”,专负责摄影,所以必须用这种“顶尖”的相机。我有点不相信这事,但他言之凿凿,而且报出一大堆相机的数据,唬得我再不敢说话。他倒没完,抱怨萍萍的妹妹光光,说她就在慕尼黑,却不帮他的忙。原来这架老“林霍夫”丢了根快门线,而林霍夫公司总部就在慕尼黑,光光很容易就能找林霍夫公司给他配上这根快门线。天啊,就算这是“江青同志”1976年在德国买的相机,如今三十年过去了,还能配上原型号的快门线?有点天方夜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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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相机这件事,我们把唐克接回了家。拉拉杂杂闲聊,主要听唐克讲他在摄影方面取得的“成就”。他特意带来一张广州科技开发园区的全景照片,大约有两米长,照片上高楼鳞次栉比,一派纽约式的景象。他说马上要去昆明国际花卉博览会拍照,并随手送我两个精美的镜框,里面是蝴蝶标本。唐克说了半天,似乎就是告诉我,他已经“与时俱进”了。我能感到他平日在国内受到的压力,似乎“盛世”激流冲得他有点站不稳了。我心痛他,忙把话岔开。唉,老兄弟,我只想知道:在心里,你的日子过得可妥帖安稳?终于,我们谈起了旧日时光,唐克的声音开始低沉,缓缓地变得从容。随后便向我要一把吉他。我却没有为他准备。雪半开玩笑说,只有盈盈玩的一把儿童吉他,唐克却高兴地说“拿来试试”。这把儿童吉他在他手上,像巨人手里的一片树叶,小到不成比例。但他仍努力要调出音来,挣扎了一会,终归不能成调,便颓然放下,眼睛中流出失望。这真是我的不是,我们见面总要唱歌的啊!

第二天晚上,我们接唐克去蒙马特。这是几十年前他常挂在嘴边的一个名字。在这座小山上,聚集着雷诺阿、凡?高、毕加索、莫吉尔扬尼、M。

雅各布……二十世纪巴黎艺术家群诞生在蒙马特,成长于蒙帕纳斯。“洗衣坊”故事就是唐克讲给我听的。我们沿着古老昏暗的小街漫步,看山下巴黎万家灯火。想象着一扇古老的门后突然走出海关职员亨利?卢梭,他笔下的潘神正吹着德彪西的《牧神午后》,忧郁的笛声飘荡在晚霞未褪、明月已升的天际。我们几乎不再说话,沉默表达着感动。走到凡?高画鸢尾花的咖啡馆时,里面已经挤满了人。找不到座位,我们就在隔壁的咖啡馆坐下,要了啤酒和咖啡。里面一位姑娘正唱,一个小乐队,两把吉他,一只架子鼓。歌是摇滚风格,节奏铿锵,声音高亢。这已不是旧时毕加索们所唱的歌,那时的蒙马特小调悠扬、诙谐,像毕加索拿来作画题的《曼侬,我的美人儿》。

唐克听着,沉默着,似乎这歌声离他很远很远……再看他眼神,有点迷茫,或许这蒙马特的氛围带他回青年时光。姑娘唱毕,我们酒也喝完了。已是深夜,该走了。唐克起身,突然问我可否把桌上的垫纸和酒杯垫带走,因为上面印着蒙马特的图片和这家咖啡馆的名字,可以留个纪念。我说可以吧,于是唐克俯下身来。仔细把垫纸折好,一折又一折,像在折起他的青春,折起他流逝的年华,然后那样细心地把折好的垫纸放进贴胸的口袋里。我们转身下山,把岁月和梦想留在身后,留在蒙马特高地上。

唐克走了,因为是旅行团集体活动,我没有去送他。纳兰词云:“谁复留君住。叹人生,几番离合,便成迟暮。”既然我们生命中的快乐与悲伤尽溶化在这送往迎来中,又何必一送?

唐克,老兄弟,你如今在哪?那把老吉他是否已常悬壁上,久不作声?摘下它吧,请抚弦再歌一曲,在呜咽的歌声中有我想说的话:“晚风轻轻送来,想念你的那一首歌”。

2008年7月10日初稿

2008年7月30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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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漫长的假期(1)

作家,历任《海南纪实》主编、《天涯》社长等。著有短篇小说《西望茅草地》、《归去来》等,中篇小说《爸爸爸》、《鞋癖》等,散文《世界》、《完美的假定》等,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暗示》、《山南水北》等。另有译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惶然录》等。曾获多个奖项。作品有英、法、荷、意、西国等多种外文译本出版。

我偶尔去某大学讲课,有一次顺便调查学生读书的情况。我的问题是这样:谁读过三本以上的法国文学?(约四分之一的学生举手)谁读过

红楼梦》?(约五分之一的学生举手)然后,我降低门槛,把调查内容改成红楼梦》的电视剧,这时举手多一些了,但仍只是略过半数。

这是一群文学研究生,将要成为硕士或博士的。他们很诚实,也毫不缺乏聪明。我相信未举手者已做过上百道关于《红楼梦》或法国文学的试题,并且一路斩获高分——否则他们就不可能坐在这里。

问题在于,那些试题就是他们的文学?读书怎么成了这么难的事?或者事情别有原因:是什么剥夺了他们广泛阅读的自由?

我不想拍孩子们的马屁,很坦白地告诉他们:即使在三十年前,让很多中学生说出十本俄国文学、十本法国文学、十本美国文学,都不是怎么困难的。我这一说法显然让他们惊诧了,怀疑了,困惑了,一双双眼睛瞪得很大。三十年前?天啦,那不正是文化的禁锁和荒芜时期?不正是“*”的十年浩劫?……有人露出一丝讪笑,那意思是:老师你别忽悠我们啦。

没错,是禁锁是荒芜甚至是浩劫,从当时大批青年失学来看的确如此,从当时官方政策主体来看的确如此。但你们注意了:一具病体并非尸体,仍有不绝的生力,包括生力的逐步恢复和增强。“*”不过是一场大病来袭,但如同历史上文网森严的旧中国和政教合一的旧欧洲,它并不曾冷却民众的精神之血,无法遏制新文化的萌发、繁殖、积聚、壮大以及爆发,直至制度层面的变革。这才是历史真切而生动的过程。我们曾用这种眼光注意过很多复杂局面,包括宗教法庭与牛顿的共存,普鲁士帝制与黑格尔的共存,斯大林铁幕与肖洛霍夫、爱森斯坦、肖斯塔科维奇的共存,为什么独独乐意给“*”随便贴一枚标签?是什么人最习惯和最惬意地使用着这一类标签?

中国谚语:知其一,还要知其二。

偷书

我当年就读的中学,有一中型的图书馆。我那时不大会看书,只是常常利用午休时间去那里翻翻杂志。《世界知识》上有很多好看的彩色照片。一种航空杂志也曾让我浮想联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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