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从那之后,此人的脾气却是越来越坏了。动不动就拔出刀来跟人拼命。好在他遇到风险时,也总是挥刀冲在第一个。所以西域各地的新老刀客们对储独眼不喜欢归不喜欢,每每接了大活,却总是记得叫上他一起干。
有道是人不要命,鬼也害怕。十几年下来,跟齐大嘴一道走丝绸之路的刀客们死的死,残的残,囫囵活到现在地的没剩下几个!储独眼偏偏也成了其中之一!尸山血海中打滚打得多了,此人身上便淬炼出一股浓郁的杀气。独眼微微一扫,便能让附近的同伴不寒而栗。遇到需要拼命的时刻,那只独眼里射出来的光芒,则能令匪徒们手脚慢上半拍。对于刀客们来说,这半拍便是生与死差别,大伙跟在储独眼身后一拥而上,往往能硬生生地在匪群中为背后的商队撕出一条血路来!
两个多月前,唐军和天方势力在健驮罗一带打得热火朝天,导致商人们纷纷止步。岭西、河中、古波斯乃至比古波斯更远的西方,丝绸、茶叶的价格一路狂飙。如今,战争终于暂时停顿了下来,已经被利益烧红了眼睛的商人们纷纷出动。与此同时,被“饿”了小半年的各路绿林豪杰也闻到了荤腥味儿,纷纷抄起藏在牲口棚里兵器,再度如饿狼一样,聚集成群。见到猎物,便毫不犹豫地扑将上去,“吃”得连骨头渣儿都不剩。
越是这种情况,刀客们的卖命价钱越高。故而刀头齐大嘴明明已经赚够了可以颐养天年的身家,却依旧抗拒不住铜钱的诱惑,继续带领队伍走在了丝绸古道上。凭着多年在道上闯下的名声和号召力,他不顾商队头领难看的脸色,硬是逼着对方出了雇佣寻常刀客四倍的高价,把自己的老搭档储独眼也给拉入了队伍。为的就是借助后者那一身煞气,给整个商队增加几分平安往返的机会。
多出了一笔钱,则意味着利润的减少。商人们自然心里不会太高兴。而储独眼那丑陋的面孔和沾上火就着的性格,也令商人们和刀客同行们,对其敬而远之。所以这一路上,齐大嘴就成了储独眼唯一的听众。耳朵里灌满了后者那粗俗的骂声,从早到晚,从疏勒到图鲁喀尔特山口。
过了图鲁喀尔特山口,便彻底出了安西军控制范围。储独眼的目光愈发阴沉,骂声也愈发喑哑难听。也不怪他火气大,如果不是因为天方教那帮孙子打了败仗,自己将健驮罗通往迦不罗的山谷堵死的话,大伙完全可以走南线。那样,虽然路过大食人控制范围时,商队难免要被拔掉一层皮。但总比走北线稍微安全些。并且通过贿赂,完全可以让损失减到更小。
然而天方教的将领胆子太小,居然为了逃避与唐军的战斗,将西行最方便也最安全的一条道路硬生生给毁了。所以商队只好在北方,经休循州(今费尔干纳)、康居(今撒马尔罕)、安息、辗转再到波斯。这条道上,光接受大食人册封的总督就有十几个,个个都像蚊子一样贪婪。偏偏这些总督们,麾下又都没多少兵士,根本掌控不了整个丝绸之路北线,导致一路上匪帮多如牛毛。有的地方贵族,本身就是匪首。平素收收人头税,祸害祸害治下百姓。一旦哪天贪心忽起,立刻召集起麾下的兵士,换了衣衫,到别人的地盘上大干一票。
“奶奶的,该死的天方教徒。统统该死!”前方已经快到安集延,当年高宗时代安西将士们建立的烽火台隐隐可见。储独眼四下巡视,嘴巴继续骂骂咧咧。如果不是该死的天方人,趁着大唐内乱的机会,煽动这片土地上的各族诸侯独立。安集延一线将非常太平。唐军习惯于建立秩序,故而无论走到哪里,第一件事情便是肃清匪帮,连通驿道。一点儿不像天方人,嘴巴里说得全是真主如何如何仁慈,天国如何如何舒适。现实中,却除了刮地三尺之外,什么都不愿意做。
“差不多就行了,当心商队里有天方教徒!”齐大嘴终于忍无可忍,偏过头,冲着老伙计叮嘱了一句。“这疙瘩,可已经算是天方人的势力范围。在寺院门口骂秃驴,你不是嫌自己活得长么?”
“我就是嫌乎自个儿活得长了,怎么着?!”储独眼梗着脖子,大声回敬。虽然不服气,却念着搭档多年的份上,给了老朋友一个面子。不再口口声声问候天方人的祖宗八代,而是概括地骂道:“凡是打着天神名义祸害百姓的家伙,都不得好死。否则,他敬的肯定不是个好神仙!”
这话,倒也占几分道理。并且从没有人喜欢自己主动拣骂。齐大嘴笑了笑,不跟对方一般见识,“到了休循州,我要给自己寻摸两匹好马。你呢,跟不跟我到马市上转一圈?!”
“球用!这一路上土匪多得跟牛毛般,你还愁抢不到一匹好的来!”储独眼斜了他一记,悻悻地打击。转瞬,目光中却泛起了一丝难得的温情,“你家小桌子,快五岁了吧?买匹岁口小一点儿的大宛马,刚好让他慢慢养着!”
“小桌子过了年就六岁了。小凳子过了年也两岁了!”齐大嘴点点头,刀削斧剁过般的脸上,写满了幸福。“我买一公一母,托人给我家那不争气儿子的捎回去。先让他帮着小桌子照看,等小凳子大了,母马也该下小崽了!”
“这算筹倒是打得精明!难怪咱们这么多兄弟,只有你攒下了一份家业!”储独眼点点头,说话的语气终于变得正常了起来。老朋友的两个孙子,他都抱过。一点儿也不像其他孩子般怕他,反而黏在他身上叫二爷爷。这让他又想起自己被别人养大的那个儿子来,过了年都二十三了,其养父眼睛里只认得钱,根本舍不得给孩子预备彩礼。而疏勒这边唐家女儿又少,所以硬生生将亲事拖延到现在。
“走完这趟,去瞅瞅吧!”看到老朋友的脸上隐隐露出了几分忧伤,齐大嘴立刻猜测出对方在想什么,叹了口气,设身处地的劝告,“都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那开饭馆的家伙人品不错,虽然抠门了点儿,却一直拿小宝当亲生的看待。”
“狗屁亲生。亲生的还舍不得给他说个好媳妇?!”回头扫了扫没其他人跟得自己近,储独眼皱着眉头抱怨。“老子不是舍不得这张脸,是不愿意让小宝他们娘俩多受气。否则,才不在乎那开饭馆的家伙怎么想!”
“拉倒吧,你!”齐大嘴角微微上翘,摆出一幅我还不知道你的模样。“你这人啊,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这么着吧,等回了疏勒,我做东,请你去那边吃蒜泥羊尾巴。顺便着,咱们看看小宝,然后替他把亲事张罗张罗。那开饭馆的舍不得出钱,咱们俩出不行么?我替你出一半儿!”
“多事!谁稀罕你那仨瓜俩枣!”储独眼又瞪了齐大嘴一记,悻悻地骂道。“老子这么多年,就没存钱了?老子就是不给,怎么着?老东西,咸吃萝卜淡操心!”
“行,行,算我多事,行了不?”齐大嘴又笑了笑,懒得跟这混人较真儿。储独眼的心思他多少能猜到一些,当年箭毒入脑,随时都可能再度发作。他不忍妻子为自己守寡,所以才趁清醒时与对方一刀两断。谁料老天捉弄人,明明郎中说顶多活不了五年的伤,偏偏让储独眼活出了一个奇迹。所以莽莽撞撞做下的错事,只能偷偷地在没人处后悔。那开饭馆的家伙除了小宝之外,也没有其他后人。如果储独眼一直躲小宝母子远远的,则生亲不如养亲,人家这辈子也算没白照顾小宝母子俩一回。如果此刻他大马金刀地杀回去,丢下一份厚重的家当替小宝张罗亲事。你叫儿子到底该姓储呢,还是继续跟着别人姓张?
所以有些事情,糊涂着比明白了更好。糊涂着只伤害一个人,扯明白了,却会伤害一大堆。这么多年来,他看见过储独眼喝醉了酒乱发脾气,看见过储独眼一个人偷偷地抹眼泪。却始终没看见过,储独眼到前妻母子的住处走一遭。虽然疏勒城只有巴掌大,两家前后不过是半刻钟的路程。
“就是你多事儿!”储独眼继续不依不饶。“有那心思,先想想怎么把队伍平安带回去吧。这两天,我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
“怎么个不踏实法子?”齐大嘴一愣,立刻压低了声音追问。凭着多年行走江湖养成的直觉,最近这几天,他也觉得头皮麻麻的。总好像被一双眼睛盯上了般,但这双眼睛到底在什么位置,却根本发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