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已经结了厚厚的冰,众诸侯们还是将领地上的唐人军奴,像送瘟疫一般,以最快速度送了过来。
“这是从俘虏身上赚取最后一个铜子的机会,否则,等封大帅来了后,哪有这等便宜可占!”跟王洵最熟的西曹国主曹忠节,将诸侯们的心态悄悄地汇报给他听。“不过你也做好准备,勇士一旦在敌人面前放下了刀,就很难再捡起来。”
“他们当初也是迫不得已!”王洵清晰地记得,自己如何回答曹忠节的提醒。大唐以征战立国,从高祖时代起,对外战事不断。不甚落入敌人圈套,被俘虏的勇将、名将也有很多。但这些前辈们都能在失败的阴影中站起来,重新找回自己的尊严。王洵相信,那些当年被高仙芝丢在背后的安西军前辈也同样可以。
然而,现实却真的让他失望了。为了尽快地让前辈们振作起来,他派同样受过战败之痛的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负责此事。给前辈们请最好的郎中治疗身上的棒疮、冻疮。尽可能地给他们提供可口的食物,温暖的衣服。甚至连给他们配发的兵器铠甲,都是从大宛国的武库中精挑细选过的,上上下下焕然一新。
无奈身上的创伤可以用药治愈,心里头的阴影却很难被阳光驱散。那些安西军前辈可以安安静静的吃饭,可以秩序井然地领衣服铠甲,可以顺从地排队列阵,可以听从任何指令。双目之中,却看不到一点儿杀气。举刀的胳膊伸不高,握枪的手挑不直,扯开嗓子喊,也发不出奔雷般洪亮的声音。军官们稍微斥责几句,就会吓得他们丢下兵器,跪倒在地上不断磕头。仿佛这已经是他们身上至今所剩下的唯一的本能。
“随便找帮放羊的汉子武装起来,都比他们强百倍!”某天训练之后,沙千里精疲力竭地感慨。各种能用的手段他都用过了,皮鞭子也抽断了好几根儿。可就是在这群以前的袍泽身上,找不回半点军人的尊严。
“让他们去运送辎重,倒是没问题。并且绝对不会出现逃兵!”黄万山同样大失所望,冲着王洵讪讪地补充。该死的战争,该死的高仙芝高蛮子,该死的药刹水沿岸众诸侯。看看他们,看看他们,把好端端一群大唐男儿,给变成了什么?!
行尸走肉么?即便行尸走肉,也比这样有生气一些吧!看看,除了两只间或转动的眼睛,这些人哪里像群活物?!
“实在不行,就发些钱,等明年春天的时候,真的托程老掌柜送他们中原去吧!”尽管一直没吃过什么苦,宋武却非常有同情心。走到王洵身边,低声建议。“反正咱们当初也是这么对外说的,不算出尔反尔!”
“也只有这样了,总不能再把他们丢给诸侯。你看看他们的样子,有可能自己保护自己么?”宇文至满脸鄙夷,恨铁不成钢。
“也只好这样了。否则,别的弟兄们也被他们带坏了!”方子陵亦在旁边附和宇文至。他负责训练那些投降的马贼,本来进行得非常顺利。可自从安西军前辈们的身影出现在校场上之后,马贼们便一个个骄傲的起来,再也不肯谦虚地完成每一项训练任务。
“他们……”王洵无奈地叹气。将这些人送回中原去又能怎么样?中原也不是人间天堂。且不说邻里们会不会看得起这些曾经被俘的家伙。乡间的恶霸、地痞欺负到头上来,这些人懂得抗争么?
这些人已经彻底成为了奴隶,从灵魂到八九都成为了奴隶。这辈子只会永远沉沦下去,前途一片黑暗。
作为曾经从经历困境与绝望的人,王洵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四下里漆黑一片,没有丝毫亮光。也看不到任何希望。与其在痛苦中窒息,还不如闭上眼睛,装作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知道,装作受罪的是别人,而不是自己。
他不想让这些安西军前辈就这样被命运给吞噬掉。那实在过于残忍。他费尽力气救这些人出来,不是只为了闹一个笑话给诸侯们看。他迫切需要士兵,需要合格的军官,需要支持者稳固大唐对柘折城的控制。即便这些人最后不能重新拿起武器,走上战场。他也希望这些人挺直胸膛回到家中,做个堂堂正正地生活在阳光之下,而不是一辈子继续在阴影里边匍匐。
可到底怎样做才能点燃这些习惯为奴隶者心中最后一滴热血?他不知道,没人可以给他提供建议。沙千里、黄万山等人不懂,麦尔祖德更是爱莫能助。
现在,他是柘折城的主人。整个使团都唯其马首是瞻。
他彻底走进了一个自己不熟悉的领域,并且要从中一步步探出条道路来。
第六章 雪夜 (一 上)
他不发话。沙千里等人就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能想到的办法都用尽了,能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无数遍。可除了两眼中间或转到的一轮,能证明底下这群家伙还活着外,其他地方,看不出他们与死人的区别。
即便是块废铁,也懂得火热水冷吧?经历千锤百炼,也能淬成一块钢吧?可他们呢,这些以前的袍泽呢,他们算什么。那么新的铠甲穿在了身上,那么好的兵器握在了手里,那么多白花花软绵绵的精面馕塞下了肚子,他们的反应在哪里,回报在哪里?
如果他们始终是这幅摸样,让大伙如何向使节大人交代?
如果他们始终半死不活,谁还会相信当年那支安西军,曾经在西域所向披靡?今后叫黄某和沙某,如何再训练其他弟兄?如何在同僚面前抬头?
想到这些,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连拔出刀子砍人的心思都有。把这些家伙直接砍掉,也好过他们从这里出去后,再被别人欺负。再继续丢安西军的脸。可二人又无法真的下狠手,毕竟,他们也曾经是战败者的一员。看着这些人,就像看到另外的一个,一群自己。
一群被命运甩进沼泽地,无法走出来的自己。
一个人再狠,再混,也舍不得对自己下死手。
沙千里等人不动作,底下的军官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气哼哼地看着校场上的受训者,恨铁不成钢。
冬末的阳光滑过半空,慢慢变得有些刺眼,清冷的北风下,四千多前安西军将士,黑压压地挤在校场上,等待着队伍解散的命令。一张张憔悴的面孔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恐。
凭心而论,大伙谁也不想触怒铁锤王大人。是铁锤王大人想方设法将大伙从恶魔手中赎了出来。是铁锤王大人,让大伙在这个冬天里,重新感受到了炭火的温暖。然而,曾经被抛弃过一次人,没有勇气再追随在同一面战旗之下,再冒一次被抛弃风险。铁锤王一个人的仗义,代替不了整个大唐,也代替不了整个安西军。大伙现在就想着早点混完这段受训的日子,早点混到春天花开,然后跟着商队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看看失去联系多时的老婆孩子。然后平平安安过完下半生,再也不闻世间的角鼓。
这个愿望绝对不算奢侈,虽然有点对不住铁锤王大人。
可这世间,又有谁曾经对得住他们?
正当众人为心中的懦弱找借口的时候,站在帅台上的王洵忽然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他走到了受训者面前。目光慢慢从大伙的脸上扫过去,里边充满了怜悯与鄙夷。
没人敢跟他对视。即便心中无愧,也不敢。常年当奴隶养成的习惯,已经令众人学会了如何顺从,如何用卑微的手段,保护自己,免于受到上位者的伤害。
“我承认,我看错了你们!”当把所有人看得无法抬头之后,王洵咧了下嘴,终于宣布放弃。“你们都想早点离开这里是不是?好吧,我会让你们走,开开心心的走。来人,到仓库取四箱波斯金币来,分发他们当盘缠!”
“大人!”不但受训的士兵们被吓了一跳,宇文至、沙千里等人也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