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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部分(第1页)

竹栖立即像霜打了的茄子,低下头不开腔了。

我转过身来对着他,慢慢地说:“竹栖,你听我说,你要说的话,我早就感觉到了。你是个好人,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你守在我的牢房门口,坐烂了三把扫帚,又千方百计救我出来,人非草木,这情意我永生永世也忘不了的。可是我不能和你结婚,我现在不想和任何人结婚,我忘不了我的玉璧,真的,我忘不了他,我一直觉得我不是一个人,玉璧他时时都在我的身边。我心里有了什么事情,我会默默地对他说,他也会在我的心里慢慢地对我讲,就像在生的时候一样。是的,我是在山上向大家宣过誓,那不是形式,是真心话。大家看在玉璧的份上,希望我能把这千斤重担挑起来,我不能辜负了大家。人不能言而无信,那么多同志都眼巴巴地在望着我,在这种最困难的时候,我无法给大家说清楚。”

竹栖长叹一声,我能感觉到,他的泪流在心里。我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手上,说:“你别难过了,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患难朋友。我倒有一个想法,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他没有看我,只是说:“你说吧。”

我说:“我倒是很喜欢一青这孩子,我们打个亲家吧。”竹栖这才抬起头来,苦笑了一下,算是认承了这门亲事。

第二天,我和一青起身去了合川,把宁君从廉溪中学接了出来。宁君到底是孩子,和一青又说又笑的高兴得不得了。我看看一青,一脸得意的样子。

没几天,一青和竹栖又来找到我,说国民党的宪兵最近到怡康旅馆查号,对孟伉他们盘问了许久。大家怕出事,都转移了;竹栖他们也打算动身到江油去赶紧办事情,一有了消息,就会给我来信。

我带着宁君,和一青父子在重庆的邹容路皇后照像馆照了一张像,这实际上就是后来两个孩子的订婚照了。我把宁君送到了孩子剧团,又送走了父子俩,眼看着汽车消失在黄尘滚滚的公路尽头,我才发现这偌大个世界,又只剩下我自己。

这时正是一九三九年的四五月,重庆被日本人炸得厉害,警报一天到晚都在响,闹得人心惶惶的。可是生意总还得做,不然我们吃什么。眼看天气渐渐热了,我从武胜运了两万多床席子下来,刚准备码在牛角沱卖,就听说宁君在孩子剧团高烧高热的,害虐疾。我连忙到离重庆市中区五十里外的土主场,去把她接了出来,带到医院去看病。不料刚拿了药出来,还没走到我住的三合旅馆,警报就响了,我们母女俩赶快跑到一个防空洞躲起来。这个防空洞,又窄小又潮湿,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得我们透不过气来。我看这势头不对,就让着人往里挤,带着宁君往洞口靠。宁君生病,一下子站不稳,就坐在了一口皮箱上。旁边一个烫着头抹着口红的女人恶狠狠地掀了她一把说:“起来起来,坐坏了里面的东西,你赔得起吗?”

正扯着,天上的飞机就轰轰地飞了过来,接着就丢炸弹,炸得到处都惊天动地的,一阵阵的烟雾夹着火光,腾空而起。防空洞里的人们一阵阵地惊叫,直往里面挤。我这时要往里挤也来不及了,正在着急,一枚炸弹就落到了离洞口不远的地方,刹时昏天黑地的,只觉得石头渣子直往头上掉,一股呛人的热浪迎面扑来。有人一下子就倒在了我的身上,压得我气都喘不过来。

等到飞机走了,我掀开倒在我身上的那个人,仔细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这竟是刚才那个恶狠狠的摩登女人,一块弹片削去了她的半边脸,脑花溅了我一身一背都是。我尽管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当时也吓得目瞪口呆的。

人们看见飞机走了,又一窝蜂地往外挤。我带着宁君正往河边跑,没想到警报又响了。一抬头,那飞机竟像蝗虫一般,好几十架!我赶紧带着宁君,又找了一个防空洞躲进去。宁君烧得迷迷糊糊的,我抱着她,又找不到一滴水,只好把医院里开的药在自己嘴里干嚼了喂给她,让她吞下去。重庆五月的天气,已经开始热了,防空洞里人又多,闷得不得了。宁君一会冷一会热的,身上的汗水一阵阵往外冒,衣服都湿透了,头发沾成了一片片的。我急得不得了,生怕会出什么事,好容易等到警报解除了,我背着女儿回到二合旅馆,看到的只是一堆瓦砾。一个女人一边刨着碎砖头一边哭,那披头散发的样子,有点像这旅馆的老板娘。

我背着宁君到了牛角沱,才发现我运来的席子,大都被人们拖去裹尸体了。我站在那里,呆呆地看了一阵,什么也没说,转身又走,我得把宁君送回孩子剧团去,那里毕竟是乡下,那里有我们的组织管她。

我疲惫不堪地在街上走,一路上看到人们都拿着一卷卷的席子,在裹着路边的死人。好多的死人啊,都被炸得赤条条血淋淋的,有的孩子被炸成了两段,路边的树上挂着一些残缺的肢体,浓浓的血腥味混合着一团团黑烟四处飘荡。满街都是无家可归的人们,都是哭声,都是寻爹叫儿的哭声,我一边走,一边流着泪,这是日寇在我们的国土上的罪行,被炸死的这些人都是我们亲如骨肉的同胞啊!

这就是当时惊震国内外的重庆“五三”“五四”大轰炸。在这之后,重庆的轰炸越来越频繁,死亡的人数简直无法统计。光是一九四○年六月的那次,被国民党憋死在防空洞里的就达万人以上,被列为抗日战争中除了黄河决堤、长沙大火之后的第三大惨案。

这段时间,也是我艰难生涯中最艰难的时期。玉璧死了,竹栖也不在我的身边,雷忠厚从万县回来之后,按照朱德同志的嘱咐,联络了不少倾向进步的军官朋友,可是不久他就因为奔劳过度,开始吐血,不久就病死在重庆。我一个人驾着船在渠河上往来,市面上物价飞涨,敌机轰炸又成了家常便饭,我的船好几次都被打烂在滩头上,不是我赔人家的货,就是人家赔我的货。我没有了亲人,也失去了几个最好的朋友。宁君到了孩子剧团之后,就随团到川北等地去演出。我心里挂着一双儿女,四处奔走,还得想办法解决我们从山上下来的一些同志的生活问题。而这其中最令我失落的,是没有找到党组织。

有好几次,我不知不觉走到了曾家岩的周公馆,走到了化龙桥的红岩村。我坐在一个小茶馆里远远看着八路军办事处的楼房,一坐就是好半天。我知道,这里面就是我们的南方局,是我们党中央派到国民党陪都来的领导机关,周恩来、董必武、叶剑英和许多的领导同志都在这里。他们一定都知道玉璧,知道在华蓥山战斗了整整十年,而且即将和红军会师的这支队伍。可是他们知道红军走后我们华蓥山区惨遭大屠杀的情况吗?知道玉璧牺牲后我们像无娘的孤儿在到处找党吗?我轻轻地闭上眼睛,想象着我只要进了那座小楼,就会有了亲人,有了温暖,中央的领导和同志们都会围上来,听我的倾诉,安慰我,说一声:“联诗同志,你回家了……”

可是我一睁开眼睛,又只看见那座孤零零的小楼。对于长期在极其秘密的状态下工作的我,小楼显得陌生而遥远。竹栖临走时告诉过我,南方局的秘密工作纪律非常严格,不同地区的同志不能同时开会见面,连吃饭也由专人送到房间里来;还说党在国统区的方针已经确定为长期隐蔽,一般都不再发展或接转组织关系。而我已经是一个失掉组织关系好几年、还坐过牢的普通党员,所有的朋友和同志都不在身边,人家中央的领导们凭什么给我接关系?一个长期从事党的秘密工作的老党员这么唐突地闯进党的领导机关,这件事本身就值得人家怀疑……

有人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慢慢站起身来,走出了小茶馆。我知道在这里,到处都是特务,很多人从小楼里一出来就被跟上,有的从此就没有了下落。我不怕死,可是我现在不能死,我的身后站着华蓥山那些铁汉一般的同志们,他们正眼巴巴地盼着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天黑了,我在长街上踽踽独行,昏黄的路灯把我的影子拖得好长好长。

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由于我的过于谨慎,始终没能走进小楼,和正在寻找我们的南方局失之交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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