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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第2页)

在饶阳这里,他们大眼瞪小眼,喝着白开水,等着下顿的黑李逵饼子。这儿的饼子刚下锅的时候是黑红黑红的,近似巧克力颜色,等凉了下来就黑得像铁疙瘩一样。这是全高粱面的饼子,所谓全面就是在磨面的时候,把能磨的东西都磨进去。不出麸子不出糠。这样的粮食实惠,所以才那么黑。

老杨和几个同屋的人,每个人都拿着各式各样的本子,各种各样的笔,一本正经围坐在老李的周围。老李用他无锡口音普通话给大家讲解一道道名菜的做法。

这是一项重要的文化活动。固然,越写越饿,越饿越写。别看老李已经饿成细脖大脑壳了,可讲起菜谱来,还是当年著名大厨的谱儿,言简意赅,形容准确,细细道来,不紧不慢。专业人士就是专业人士,他口中的每一道菜都精致无比。无论中餐还是西餐都可以录入顶级的菜谱。就这样,我国的饮食文化得到了一次成功的传承。

我这人虽然也喜欢吃好的,但绝不是一个美食家,所以向来对饮食文化就兴趣不大,这会儿又饿得要命,他们还一本正经坐在那儿进行精神会餐,那胃脏一定更加难受。所以,我不去听。老杨说:不会,精神会餐可以分散注意力,减轻胃脏的痛苦。再说,你学好了这些手艺,出去以后一定大显身手,自己彻底伺候自己一把。

当时我们屋子里大概有十二三个人,七八个人都参加了那个精神宴会。

我呢,正给几个小年轻侃故事。当我侃完一个故事,他们正七嘴八舌争辩的时候,一位叫段铎的小伙儿突然说:“你别就光给我们穷侃了,干脆教教我们,也玩玩文学、写写诗。”

段铎那时候大概还不到二十岁,饿瘦了更显年轻。原来,他发现我在牢房里靠侃故事就可以占据一席之地。在这儿,这也算一种本事,要练别的本事,这里边儿没条件。要练文学,就是练嘴、练笔,在饶阳绝对有这条件。不练白不练。

他话这么一说,其他几个年轻人都同声附和,齐齐嚷嚷要拜我为师。段铎学习的根底很好,因为出身问题,没被大学录取,只好上了一个中专。虽然他一直喜欢文学,可没机会玩文学。另一个同号叫王涛,是青龙桥的一个著名玩主,那片儿住的都是正儿八经的八旗子弟。于是,他们就开始听我侃诗。

年底之前监狱进行调号,把老杨和老李他们都调走了。

我和这些北京来的小伙子们还留在这个大号里,就开始一起写诗、评诗。段铎是个非常聪明的青年,他本来是在中专学电机的。我先教他背一些新诗、旧诗,让他体会诗的意境是什么,优美在什么地方,如何在文字里寄托笔者的情愫。

从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到柳永的《雨霖铃》,从普希金的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到艾吕雅的《你好,哀愁》等等,我给他瞎背一气,他就瞎记一堆。

别人聊天的时候,他就在那里瞎背。为了记得清楚,他就把刚趸来的货都抖搂给王涛。不用几个月,他和王涛,还有景山东街的小亓都背了不少从我这里趸去的二手诗作。

后来,以小段为首的这伙孩子,一人钉了一个本子用来抄诗。后来,把我搜肠挖肚的所有零七八碎都背完了,就只好一起命题自己来写诗,每个人都写。他们各有千秋,全都进步神速。你想想那个王涛,本来是个玩主,现在居然和我们一起写诗。小亓喜欢写古诗,写完后也和我们切磋一番。小段两样都试试,虽然他是浅尝辄止,写的诗味还是很浓的,对一个学理工的孩子来说,就很不容易了。 。 想看书来

张郎郎:宁静的地平线(5)

除夕那一夜,我们都没睡觉。除了留下来中午的一个饼子以外,我们还把晚饭稀饭里的胡萝卜,也留了下来当年夜饭。我们把胡萝卜围放在

扫地风”的火口边,真都烤成了透明的胡萝卜。吃起来有点咬劲儿,还香甜无比。后来,看到莫言的小说里描写的透明胡萝卜,似曾相识。那天晚上,我们约定在一小时内各自写一首诗。

王涛写了一首自由体的新诗,题目就叫我们大为惊叹——《我是流氓!》。他生动热情地标榜自己就是一个流氓,谈到流氓的快乐,流氓的自由,流氓的流浪,流氓的超越。我们纷纷叫好,每个人还都和了一首——可惜我不是个流氓!》、《我心里就是个流氓!》、《我也想当个真正的流氓!》。

我们轮流朗诵,笑得满地打滚。那时我们非常快乐。我们把这几首诗钉在一起,封面上我用美术字写上《流浪者之歌——一群快乐的流氓》。我看大家越来越上瘾了,写作热情高涨,就说:干脆咱们办个报纸,当年在渣滓洞人家陈然还办了个《挺进报》,咱们也在这里办个解闷儿的文艺报,怎么样?

他们三个齐齐喝彩,我就开始主办这个报纸了。其实,每次只是一张大纸,那是我们用粥把几张纸粘在一起。这张报纸只有正反两面,一共两版。我本来就是学美术的,所以我先画好了版样,他们的稿子,也都由他们自己抄写在预留给他们的版面上。我还给每首诗都画了插图。用了两个下午,我们第一期就出版了。

当然,我们很小心。每次出版以后,大家悄悄传阅。当然,只是在我们这几个人中间,多一个人看了,我们被发现的机会就多了不止一倍。不是特别近的朋友,绝不传阅。我们本来商定,看完就毁掉,可是,每次大家还是舍不得,于是就分别保存着。我们说好了,谁的万一被发现了,就说是自己写着玩的,别人就尽快销毁。

大年初二,又调号了。这次我分到一个只住五个人的小号,和杨秉荪分在一个房间,我很高兴。就在半夜他值班的时候,我悄悄地把我保存的那份报给他看了,他看了非常快乐,拼命忍住笑声。不过,他抹抹眼睛,叹口气,说:“别舍不得,快点儿销毁了吧。这地方,这件事就可以算是重新犯罪。安全第一呀。”

我知道他说得对,我就是为这种罪折进来的。于是,立刻把它塞进了火炉,眨眼间,这张报纸就化为一缕青烟。这也是在县大狱的好处,这里没有暖气,冬天只好生炉子,要是在北京看守所要销毁点儿什么就没这么容易了。这里销毁一篇文章之类的东西实在太方便了,原始环境有原始环境的好处。

我本来想过两天找个机会告诉他们仨,都销毁了才保险。可计划不如变化。

大年初四(1970年2月9日),监狱里人们前两天遇上了难得的改善,肚子里终于有了点儿宝贵油水。混了个肚儿圆,大家心情就爽朗了起来。

刚喝完早饭的粥,张所长就提了镜面盒子炮上了房,解放军也在房上架起了机枪。这里的犯人们,非但不会为此而紧张——对他们来说这早就是家常便饭了——反而都兴奋起来。人们嘀嘀咕咕:“有戏!今儿肯定有戏!”哪出戏并不重要,有戏就有得看。

老张头看各路人马都布置齐了,在房上开始发话:“田寿鹏,出来!打开库房,叫到名字的人自己把行李搬出来,再到库房把自己东西都拿出来,在当院打好铺盖卷,然后都就地咕嘚着等叫名字。叫谁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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