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理堂内没有点灯,也没有伺候的人。薛修卓入内后跪在御案前,李剑霆却没有回到皇位上。她站在御案一侧,看着壁上的字画。
“薛修易犯错,跟先生无关。”李剑霆说,“先生若是来请罪的,大可不必。”
“薛修易贪污受贿,刑部通缉涉及此案的厥西行商,却扑了个空。”薛修卓并不像别人那般伏地,他端跪着,跟在府里教导李剑霆时别无二致,“皇上命都军佐办此案,跟微臣自然无关。”
“近来弹劾先生的折子多如牛毛,列数先生罪状十余条,但朕听先生言辞蕴藉,不慌不忙,”李剑霆凝视着画,“想必是早有预料。”
薛修卓说:“穷则思变。”
明理堂内的光芒消失,两个人皆隐匿于晦暗间。堂外悬挂在檐角的宫灯不亮,整个王宫就如同沉睡一般,巍峨宫殿枕着天尽头的薄光,没有鸟鸣,也阒无人声。
“你曾经和江青山救下十三城,又与海良宜扳倒花思谦,为查八城田税不眠不休,这世上再也没有人比你更明白世家宿疾何等难除,”李剑霆抬指触摸着字画,上边盖着光诚帝的御章,“你在朝上不顾反对,执意追账,不过是为了给朕一个笼络老臣的机会。”
事有轻重缓急,韩丞、太后接连倒台,世家后继无人,已经呈现出不攻自破的疲态,薛修卓比谁都明白。
“你连续上奏,请求罢黜费氏旧爵,抄斩费氏满门,”李剑霆指腹滑动,在画上拖出指印,“致使世家对你尤其忿恨,也是为了给朕一个同仇敌忾的机会。”
丹城费氏、芜城韩氏还有荻城花氏,李剑霆在登基前后由内阁和薛修卓相助,一口气革掉了世家主力。现在他们迫于中博威胁要跟世家缓和气氛,就得有个人来承担前仇。
李剑霆回眸,说:“先生这是要以身殉道,助我坐稳万里江山。”
檐角的宫灯点亮了,微弱的光透过珠帘,零碎地照在薛修卓的背上。他背部削瘦,官袍陈旧,像钉在阒都的松,临风不动摇。他望着那幅画,道:“守社稷,应舍得。”
所谓上胁帝王、下横朝堂者是权臣,多数紧握重柄不遵礼法,行事僭越聚纳朋党,所以花思谦是权臣。如果李剑霆像咸德帝和天琛帝那样优柔寡断、怯弱式微,薛修卓可以选择当个权臣,然而李剑霆不是。
也许大周在某些时候需要柔软且温和的皇帝,但在此刻,在这里群狼环伺间,如果李剑霆做不到刚毅果决,只能做个听凭朝臣指挥的傀儡,那她就根本不配坐在这里。
“规诫有言官,理政有朝臣,唯独太学不在庙堂之上,却能辅议天下政事。若是把太学声望系于臣子一身,就是左右君王决策的狼,所以微臣要孤立于群臣间。”薛修卓眼眸里很平静,他的平静不像普通的人平静,更像是已知前路,因此中途不论是挨了石头,还受了唾弃,都不会为之所动。
名望看似缥缈,实则也是聚党的关键。海良宜生时不结党,每日回府后甚至不见朝臣,但他真的没党吗?寒门聚集,太学朝向,姚温玉能为沈泽川招募天下贤能,亦有海良宜的名望在里面。
薛修卓任职户部都给事中考评皆是优异,前有咸德年理清厥西、振兴十三城的功劳,后有盛胤年稽查田税、还田于民的功业。他用过这个“名”,并且深谙煽动浪潮的厉害。
李剑霆豁然回身,说:“先生难道就不怕死吗?”
迄今为止,没有人问过薛修卓这句话。他看向李剑霆,答道:“朝臣死社稷。”
守社稷,应舍得。
薛修卓舍得,他连这条性命,这生名誉都舍得。
李剑霆默然须臾,道:“我敬先生,也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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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不极则不反,恶不极则不亡②。”
姚温玉疾书,字迹潦草。里间都被纸页铺满了,他握笔的手细微地颤抖,终于在弃笔时掩唇剧咳。
时机,时机。
戚时雨想要戚氏把戚竹音的“东烈王”承袭下去,他比萧方旭更谨慎,到了现在,还能耐着性子观望局势。沈泽川端州一战才收纳了六州人心,想彻底摈弃沈卫两个字,就得仁义到底,所以澹台虎的敦州守备军即便到了北原校场,也不能率先出兵。况且戚竹音不动,三十万启东守备军就是中博南侧的刀刃。
时机,时机。
府君要个能彻底根除隐患的时机。
姚温玉咳声急促,不再拿笔,只用帕子掩住口。乔天涯今夜刚到,下马进院就听见房内的咳嗽声。
“药没有给先生备吗?”费盛问庭院里的侍女。
“先生只用了半碗,”侍女细声答道,“便待在屋内,不要人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