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玉不到食堂里去。他住的工棚离食堂很近,隔着用碎砖垒起的工棚薄薄的墙壁,他能听见明金凤在案板上切菜的声音,能闻到炒菜散发出的香气,且知道食堂里只有明金凤一个人在忙活,但他坚决不去。吃饭时,两个烧窑的师傅在一块吃,一边吃一边说话。宋长玉没跟两个师傅凑到一块儿,一个人在一边吃,他只看着饭碗,不抬头,也不说话。凭他的敏感,能觉出明金凤在看他。在他故意不看明金凤的情况下,明金凤看他也不是看得很大胆,看一眼,目光移到门口去了;又看一眼,目光回到锅台上去了,像是怕被别人发现她在看宋长玉,目光像是随时准备逃跑。身体能感应和接收别人的目光,这种敏感的能力不是每个人都有,但宋长玉有。仿佛他的眼睛不只是长在头上,还长在了心上。心上的眼睛叫心目,也叫天目。有天目的人等于全身都长了眼睛,明金凤背后看人的躲躲闪闪的目光当然瞒不过他。吃过饭,宋长玉也不在食堂多停留,自己刷了碗就走了。他的饭碗本来可以留给明金凤刷,因为两个烧窑的师傅都是留给明金凤刷,明金凤也说:“搁那儿吧,一会儿我一块儿刷。”宋长玉不,他说:“我自己刷吧,好刷。”他从水桶里舀了点水,把碗拿到门外刷去了。
宋长玉必须接受在乔集矿时的教训。在乔集矿时,他是主动追求唐丽华。到了红煤厂,他准备把主动权留给别人,让别人追求他。他得装作心还在唐丽华身上,只钟情唐丽华一个人,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倘是见一个,就两眼放光追一个,会显得他用情不专,甚至显得有些轻薄。同时也有可能给明金凤造成不好的印象,人家会把他看成一个薄情郎,对他避而远之。他站在明金凤的角度,替明金凤想过了。他跟唐丽华谈过恋爱,不会影响明金凤对他有好感。事情恰恰相反,正因为他跟唐丽华谈过,他才显得更有魅力,明金凤才会对他高看一眼。明金凤一定会想,连矿长的闺女都愿意跟他好,他一定不同寻常,一定有过人之处。农村的女孩子对自己的眼光和判断能力往往缺少自信,很容易受别人的影响,别人说哪个人好,她们就愿意把目光对准哪个人,从人家身上看出好来。宋长玉在农村生,农村长,对农村女孩子的心理还是比较了解。和农村的女孩子打交道,相对容易一些。出于这些考虑,在明金凤面前,宋长玉眼下只能把自己的形迹收敛起来,把自己的姿态端起来。
这里面还有一个原因,唐丽华的确值得他追求。而明金凤,有什么值得他宋长玉追求的呢?他听人说了,明金凤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这不是不值得追求的主要原因。明金凤虽然个子比唐丽华高一点,但明金凤长得比较黑,也没有唐丽华漂亮。这也构不成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什么呢?是因为明金凤的户口在农村,不过是一个农村姑娘。高中毕业在老家时,他没有找对象。到了乔集矿,父母写信要在老家给他张罗找对象,他也拒绝了。千里迢迢跑到红煤厂,还要找一个农村姑娘,他图的是什么呢?难道他命里就该找一个农村姑娘吗?明金凤的爸爸是村里的党支部书记是不错,但他们家终究还是农业人口的性质。农业人口,非农业人口,这是两重天地啊!
16、铺垫
宋长玉跟明金凤保持着距离,却时常到支书家里去,帮支书家干一些体力活儿。明守福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夏观矿务局救护队当救护队员。大儿媳虽然在红煤厂,但已分家另过。二儿子在部队当兵。明守福事情多,在家里几乎呆不住。他们家有一些需要男人做的活儿,宋长玉就抽空去帮助做一做。明守福家院子里有一块空地,明大婶儿想把地刨起来,种上几畦菜。宋长玉很快把地刨松,整细,画畦,种上了菜。宋长玉还用架子车从砖瓦厂拉回一车整砖,把砖侧棱起来,一砖压一砖,给小菜园镶嵌了狗牙型的花边。他知道砖是公家的,不能私自往家里拉。但他也知道公家的砖跟支书自家的砖也差不多,他给支书家拉砖,谁都不敢说什么。菜出芽儿了,他时常去把菜浇一浇。支书家使用的是压水井,他把水压进桶里,再把桶拎到菜园边,把水均匀地洒进菜畦里。支书家的猪圈被猪拱倒了一面墙,一头大白猪跑了出来。这可不行,猪一跑出来,小菜园里的菜苗就保不住了。宋长玉没等明大婶儿吩咐,就和了泥,用水洇了砖,把猪圈重新垒好。明大婶儿让他吸烟,他不吸;明大婶儿让他喝茶,他也不喝,干完活儿就走了。他是故意不要任何酬劳,故意让明家欠他一点什么。一次欠一点,日积月累,欠得就多了。一次欠一点小情,欠得多了就是大情。他这些人情等于在明家的银行储存下来,除了本金还有利息,看看明家将来拿什么还他。
麦子熟了,阵阵麦香朝人们脸上扑来,仿佛在对人们说:“我饱满了,我熟透了,快来收我吧,再不赶快收我,我就生气了!”人们知道,麦子熟得太透了,真的会生气,它生气的办法就是趁太阳当头时把穗子炸开,让金黄的麦籽儿落到土里去,并在土里隐藏起来,雨后发出新芽儿。人们不敢惹麦子生气,纷纷磨利镰刀,开始割麦。在收麦期间,砖瓦厂除了窑不停火,看火的两位师傅不放假,做砖坯子的人放了十天假。明守福问宋长玉回不回老家收麦。宋长玉说不回去了,他家的地不多,麦子有父母收。明守福说:“那你就看厂子吧,要是下雨,就用塑料布把砖坯子盖上,不下雨就不用管它。这些天的工资厂里照给你开。”宋长玉说:“谢谢明大叔!”明守福说:“我听会计说你干得不错,每天别人都走了,收尾的活儿都是你干。”宋长玉说:“没什么,都是一些小活儿,勤勤手就干了。”明守福说:“我听杨新声说你是高中毕业,还会写文章,以为你是个不能吃苦的小知识分子呢!看来你还行,有股子吃苦耐劳的精神。”宋长玉笑了笑,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宋长玉到地里帮明守福家割麦。在老家他也割过麦,对割麦一点都不生疏。只是在父母面前,他割麦不是很积极,一会儿站起来看看啥时才能割到头,一会儿到地头的柳荫下喝水,每次都落在父母的后头。在这里他不再自己娇自己,塌下身子,呼呼地往前割。他打定主意,要超过明大婶儿,还要超过明金凤,不让她们追上他。他先把明大婶儿甩开了。明大婶儿说:“小宋,慢慢割,不要着急,别累着。”他说没事儿。他想甩开明金凤却不容易,明金凤弯着腰,低着头,长探镰,快收镰,哧啦哧啦,割得也很快。宋长玉觉出来了,明金凤像是在暗暗跟他较劲,不让他落下她。换句话说,明金凤在紧紧地追赶着他,他割到哪里,明金凤就追赶到哪里。明金凤仿佛在说:“我就是要跟着你,别想甩开我!“这又像是一种暗示,或是一种象征,表面看两个人是在割麦,心里想的却是另外的意思。宋长玉心说:“那好吧,金凤小姑娘,你就使劲追吧,看你能不能追上我!”他割得更快了。要是在老家,宋长玉怎么也割不了这么快。他甚至对自己不大理解,到这里怎么跟换了一个人一样呢?怎么割得这么快呢?难道有神灵附在他身上了?看来人心上的力量一旦激发出来,真是不得了啊!明金凤经受住了考验,宋长玉没有甩开她。宋长玉刚割到地头,明金凤也把地头的最后一点麦子割完,如推开一扇门一样,从地头走了出来。宋长玉看了明金凤一眼,意思说:“还行,你干得不错!”明金凤也在看他,而且在对他笑。明金凤热得满脸通红,汗水把鬓发都浸湿了。明金凤笑得可真好看!
明大婶儿被落得有些远,她从麦地里站起来,对明金凤说:“金凤,你们俩歇歇,你让小宋喝点茶。”
宋长玉说:“大婶儿,我不渴。”说着又扑下身子割起来。
得了妈的指令,明金凤到地的那头给宋长玉端茶去了。茶是用当年的新竹叶烧成的,竹叶是绿的,茶色有一点嫩黄,这样的茶喝了消暑败火。明金凤用茶缸子把竹叶茶端到宋长玉面前,什么也不说,就那么一递。
宋长玉说:“我不渴,你自己喝吧。”
明金凤还是不说话,茶缸子也不收回去。看她那样子,如果宋长玉不喝茶,她就那么一直端下去,端到天黑也不走。
这个明金凤,真够犟的。宋长玉感到一种蛮横似的亲切,笑了笑,只好把茶接了过来。茶不热不凉,正可口。他刚把茶送到唇边,一股竹叶的清新之气已沁入他肺腑里去了。
帮明守福家割完了麦子,宋长玉接着去帮杨师傅家割麦。杨师傅把他介绍到这里,他要做一个知恩图报的人。矿上在抓保勤,不让工人在收麦期间回家收麦。谁在收麦期间坚持下井,就给谁发双工资。杨师傅不能回来,他当然应该帮杨师傅的妻子割麦。他这样做很像一个麦客,谁家缺人手,他就帮谁家割麦。不过麦客是按劳取酬,他是分文不要。
杨师傅还是回来了,他连家都没回,骑着自行车,直接到麦地里来了。原来他跟别人换了班,把白天班换成了夜班,这样他夜里在井下采了煤,白天不耽误回家割麦子。见宋长玉正在地里帮他家割麦,杨师傅很高兴,说:“你看,你看,还得劳动你帮着割麦子。我还说到厂里找你呢,你正好在这里。你们家给你来了一封信,我给你捎回来了。你歇一会儿,先看看信。”
宋长玉接过信,却没有马上拆开,他把信装进口袋里去了。他说等闲了再看。他对信的内容已经有了一个估计,估计他被矿上解除劳动合同的消息已经传到老家去了,父母要问问他,消息是不是真的。这样的信看了还不够让人难受的呢,早看不如晚看,晚看不如不看。
可杨师傅坚持让他马上把信看一看,说割麦不当紧,早一会儿晚一会儿都没关系。家书抵万金,看信是最重要的。
宋长玉把信拆开了,里边的内容果然跟他估计得一样,有些情况甚至比他的估计还要严重一些。信上说,听说他犯了错误,被矿上开除了,不知是真是假?母亲不相信这个话,说是有人故意造她儿子的赖言。儿子是她生她养,她最知道自己的儿子,儿子不会犯什么错误。尽管不相信,母亲还是很生气,气得一天都没吃饭。母亲说,他要是没被开除就不说了,万一真的被矿上开除了,要他千万不要回家。哪怕就在街边摆个小烟摊,做个小生意,也不要回家。他要是回了家,赖言就成了真话,村里人就会看不起他,他在村里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不光他自己抬不起头来,他们全家的日子都会更加难过。看完了信,他把信按原样叠好,装回信封里。他跟杨师傅说,父母一切都很好,家里没什么事。父母问他过麦季子能不能回家。麦子都快收完了,他不准备回去了。
杨师傅大概还是看出来宋长玉的情绪有些低落,告诉他,唐丽华从乔集矿调走了,调到矿务局总医院去了。杨师傅分析说:“你走后,唐丽华心中有愧,觉得在乔集矿没啥意思,就调走了。我估计,唐丽华心里想的还是你,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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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长玉苦笑一下,说:“也许吧。”他想起那信被退回的信,看来唐丽华真的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