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连胜像个悬浮在半空中的人,他当上国民党护商队员是出于迫不得已,因为他无路可走,不得不屈服于命运安排。但是他又不肯甘心堕落,因此他的精神常常要起来造反,反抗眼前的一切,这就使他性格分裂行动反常。在外人看来,他的行为举止常常是古怪和难以理解的:心高气傲,却精神萎靡;嫉恶如仇,却难以亲近;与世俗享乐为敌,拒绝嫖娼,不吸鸦片,所以只好落得离群索居落落寡欢的下场。
一次护商途中,他亲眼看见刘黑子和于小兵把一包沉甸甸的东西藏在驮子下面,他向黄队长揭发了这件事。但是黄队长似乎不大相信,并不积极主动去捉拿赃物,待到过几天磨磨蹭蹭去指认,赃物早已经不见了,长官为此赏了他一顿耳光,并罚他扛了三天重机枪脚架。
长官的耳光并没有把郜连胜打清醒,北京知青是个坚持真理的人,他决不肯轻易服输,何况他认为自己决没有做错。为了捍卫自己的清白人格,他更加认真地监视刘黑子,决心抓住他们的罪证。这时刘黑子已经拉拢队里所有知青为同伙,他们在郜连胜挨打的时候都很幸灾乐祸,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情。也就是说,郜连胜已经被自己的知青战友和同龄人孤立起来了,成为大家的敌人。回程途中,夜里发生一起子弹走火事件,有人不当心拉枪栓走火,将一串子弹不偏不歪地打在郜连胜睡觉的帐篷里,只因当时他碰巧蹲在外面解手,才得以幸免变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走火事件之后,郜连胜魂飞魄散,自知无路可走,就想法调离护商队。正好学校来人在知青中选拔先生,郜连胜写得一手相当不错的毛笔字,并且对繁体汉字也不陌生(金三角使用繁体汉字),就被选拔来到总部所在地美斯乐兴华学校教书。
这时候他碰见昆明女知青姜小玲。
他们原本在腊戌拘留所同过患难,彼此见过面,姜小玲是因一念之差出境的。她与一道插队的女知青搞不好关系,大家就异口同声诬陷她偷了五斤粮票,为了该死的五斤粮票,她一怒之下就出了国境,以此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现在看来,这个错误的念头是多么幼稚,多么荒唐可笑,问题是当时的女知青姜小玲只有十六岁,以我们今天的宪法解释属于未成年人,尚不具备自主能力,正是幼稚和容易犯错误的年龄,所以后来事实证明,她还要为自己的年轻幼稚付出沉重代价。
在金三角,汉族女人是希罕物,来自国内的汉族姑娘更是稀少,而念过书有文化的女学生就是宝中之宝,所以姜小玲被安排在军队医护所做护士,身价百倍,可以肯定没有人再为几斤可怜的粮票诬陷和折磨她。在腊戌拘留所,姜小玲长得又黑又瘦,胸部平板,像个没有发育的初中生,郜连胜根本没有把这个黄毛丫头放在眼里,所以当他在美斯乐见到护士小姐姜小玲时,竟一时没有认出来。
在金三角这个到处都是穿军装的男人社会里,护士小姐一身雪白,好像出于污泥而不染的白衣天使,娉娉婷婷地出现在你面前,吸引许多羡慕而好奇的目光。护士小姐戴着口罩,显得高贵而神秘,只露出一双黑黑的大眼睛让你去胡思乱想,所以当这位护士怯怯地唤了郜连胜一声,他不仅没有反应过来,而且张着大嘴,那种样子真是又惊讶又傻气。
姜小玲不得不取下口罩,露出藏在口罩后面的庐山真面目,她原先已有思想准备,如果郜连胜对她态度冷淡,她就不跟他说话,反正这里想对她献殷勤的男人多的是。问题是这回郜连胜不仅没有从前的清高傲慢,而且还从喉咙里发出一种接近窒息的“哦、哦……”的响声,不知是赞美还是惊叹,总之跟一只被扼住颈子的鹅差不多。
“你不记得我了吗?”姜小玲说:“在腊戌,我们关在一间牢里。”
“是的,我们关在一起。”北京知青说:“那时候……我们就认识了。”
“你现在还好吗?”护士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
“还好还好。”北京知青也低下头,也看着自己的脚尖说:“我现在做了教书先生,就在医院对面的学校里。”
女知青抬起眼睛看他一眼,说:“做先生,真好啊,祝贺你。”
男知青也看她一眼,连忙说:“哪里哪里,还是你好,救死扶伤,跟白求恩大夫一样。”
从此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儿就走到一起了。
金三角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凡是知青的事情,再远也会传开来。
没多久这件事传到刘黑子耳朵里,他把青龙帮弟兄找来商量,说:“听说那个家伙,跟医院女知青搞上了,不能让他们好。”
秦大力不解地问:“他们好,管我们什么事情?”
刘黑子横他一眼说:“我就是不许他们好,不让他们高兴。郜连胜把我们事情捅出去怎么办?”
余新华说:“我老婆从前跟那女的关在一起,叫姜小玲,脾气很古怪,不大理人。”
焦昆本想去教书,不想位置被郜连胜抢走了,心里也很不平。他愤愤地说:“去搅散他们,叫他们好不成。”
刘黑子看他一眼,抢白他说:“就派你去,怎么样?”
焦昆比较懦弱,关键时刻常常派不上用场,他属于那种动口不动手的白面书生,就嗫嚅着嘴不说话了。秦大力自告奋勇地说:“我去揍他一顿,让他放明白些。”
没想到郜连胜根本不买“青龙帮”的账,加上有了女朋友,勇气倍增,竟与秦大力当场撕打起来,打落对方两颗门牙,自己肿了一双眼睛,眼圈黑黑的像大熊猫。秦大力回来把经过加油添醋地说了一遍,尤其说到“他说要把你们全部告上军事法庭,枪毙你们”时,焦昆说,他看到刘黑子脸如铁板,眼睛里冒出杀气。
于小兵看大家一眼,说:“既然如此,也就留不得他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秦大力说:“将那女的一起干掉,省得她多嘴。”
过了许多年后,当事人焦昆回忆说,这个近乎疯狂和残暴的杀人举动几乎没有经过多少预谋,简单得好像宰一只鸡,一条狗,事情就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