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冷依然无动于衷,这有点出乎刘国骁的预料,这个人实在是太稳健了,恐怕不是写材料出身的。
按照正常情况,一个企业的纪检干部被中纪委借调,等于地方县衙的捕头忽然调任京师,穿上御赐飞鱼服挎上绣春刀干起了锦衣卫,岂能不激动。
但眼前这人好像内心一丝波澜都没有,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易冷转业之前从事的工作非同一般。
心思一闪而过,称呼也变了,他称易冷为:“易处。”倒也不算错,副处级干部嘛,到哪儿都是副处,只是这个级别在省直机关就显得有点老了。
当然级别高低,也要看权力大小,清水衙门就算是一巡又如何,纪委是实权单位,副处在外面也被人敬畏。
省纪委和省监察厅合署办公,内设二十几个机构,平时都忙的脚不沾地,从下面派出机构借调几个人干活也是常事,但易冷这种情况属于特例,因为上面并没有说调他来做什么。
也许真的是材料写的好吧,刘国骁想,他也只是奉命行事,知道的不多。
这时候易冷发问了:“刘处,我在哪个处室帮忙?”
“先在办公厅帮着搞材料吧。”刘国骁说,其实他也只是瞎猜,反正放在办公厅总没有错。
那边周玉珍还在和邱书记谈话,邱书记嘱咐道你是老纪检了,保密纪律我就不强调了。周玉珍会意,起身告辞,说我的党性您是清楚的,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周玉珍走了,刘国骁回来向邱书记报告,说把人暂时安排在办公厅,跟着老张写材料。
“这样的同志怎么能写材料呢,应该到一线去办案子。”邱书记说。
“那就跟着我吧,我们监察室正缺人。”刘国骁说。
“不必,让办公厅给他办手续,办证件,易冷作为独立单元接受上级领导,只是组织关系挂靠在省纪委,你明白么?”邱书记倒背着手,神情严肃,他是知道咋回事的,但此事涉及机密,不可能告知下属。
“明白了,必要时我会配合他的工作。”刘国骁果然是个聪明的,一点就透,都不用领导点拨。
就这样,易冷用最快的时间办理了入职手续,就像他当初借调省国资委一样,又进了大机关,但这回更自由,没人管他,办公厅给他办了个执法证,这也属于特殊安排了,按理说没经过培训,没跟着办几年案子,是没资格发这个证的。
货真价实的监察执法证,黑皮证件,上面是金属国徽,既是纪委又是监察,不但能办党员,也能办所有的公职人员,证件上易冷的处室是挂在第一监察室的,妥妥的精英执法人员,就跟港剧里的icac一样,只不过廉署人员穿西装挂胸牌,他们穿行政夹克,拿执法证。
虽然没安排具体工作,甚至没人告诉易冷到底为什么有如此神奇的遭遇,但他自己心知肚明,主动要求跟着刘处实习,最好能跟着一起出外勤办案,以及参阅各种卷宗。
哪个领导都喜欢勤快上进的下属,刘国骁索性就把易冷当成普通军转干部,给他压担子,干重活。
现在春节刚过去,各单位开始上班,对于老百姓来说还在年里面,纪委就开始忙碌了,易冷没回店里,只是打电话报了平安,就马不停蹄地投入到新的工作中来。
他先用整晚时间学习纪委工作的各种规章制度,这些死记硬背的东西一晚上就能大体掌握,真正需要花时间去学习的办案过程中的技巧,那就要看个人天赋了。
易冷是在如饥似渴的学习,他没在纪检系统工作过,不知道这里的工作流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既然上级领导安排他来纪委,那就是让他用合规的方式清除党内毒瘤,而不是自行其是,法外私刑。
纪委有六管三不管,六管指的是党员和公职人员的违纪行为以及申诉,三不管指的是正在通过诉讼仲裁行政复议解决的案子,属于其他机关职责范畴的案子,比如农村土地承包纠纷,民间劳资纠纷,对法院判决不服的,拆迁矛盾,环境污染这些,还有就是无实质内容的检举控告。
接到举报或者上级交办之后,纪委人员第一步是初步核实摸底,构成违纪需要追责的立案检查,调查核实之后移送审理,整个过程根据案件复杂程度是漫长的,初核就得两个月起步,对于办案人员的精力、经验、对党纪国法的掌握都是严格的考验。
纪委是执纪的,司法机关是执法的,这两者都有规矩可言,而易冷之前的行当更加直接,没有条条框框的约束,比起来易冷更喜欢现在的方式,因为办人办的敞亮气势,调你的银行流水房产证通话记录,不需要上手段,直接去相关单位调,没人敢不配合的。
易冷跟着刘国骁办了一个相对简单的案子,交通厅一个副厅长利用职权收受贿赂发包工程,进行的很隐蔽,利用了白手套和空壳公司,看似无懈可击,但纪委干部总能在蛛丝一般的线索中找出最薄弱的一环,有吃肉的,就有喝汤的,就有啃骨头的,也有连骨头渣都捞不着的,天下就没有完美的攻守同盟。
庞大的利益链条中断了一个环节,整个结构就乱了,留置涉案人员,暂扣公司账本电脑档案单据,冻结银行账户,边控,等刘国骁带人去交通厅会议现场拿人的时候,副厅长当场瘫软,都尿失禁了。
“心理素质这么差也敢当贪官。”一个年轻的纪委干部感慨道。
“有时候是身不由己,这已经是我第六次从交通厅拉人了。”刘国骁没解释太细,较真的话,今天这会场上他能拉走一半人,只是纪委办案实行分级负责制,他们省纪委管的是省管干部,其他人归市纪委区纪委等管辖。
随后易冷观看了对这位副厅长的讯问,也就是传说中的两规,把人隔离在一家不对外营业的宾馆里,限制人身自由,在规定的时间地点就案件涉及的问题做出说明。
刚过了春节还在正月里,宾馆地处江边,陈旧偏僻,江风呼啸,暖气不足,房间里用了二十年的红地毯已经被磨出痕迹,那是人来回踱步的痕迹。
监控屏幕上,副厅长在来回踱步,如同在这间房子里住过的其他贪腐干部一样,没有烟抽,没有酒喝,没有女下属,也没有电视节目,只能用这种方式排解压力。
“他坚持不了多久,心理防线马上就要崩塌,如果有防线的话。”刘国骁讥讽道,他故意冷处理没有立刻审问,这也是给双规对象心理压力,让他胡思乱想,失去自由,没有手机对外联络,不能销毁证据,串供,逃跑,脑子里总想着小舅子、小三、驾驶员已经招了,不免心理崩溃。
“这是比较菜的,也有狠人,咬死口啥也不说,指望外面有人帮忙,简直是痴心妄想。”刘国骁接着说,“能立案的,基本都是铁案,所以这些人也明白,只是存在侥幸心理,觉得纪检部门不敢拔出萝卜带出泥。”
易冷接道:“也许真正的目的就在于那些泥,萝卜只是附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