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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第2页)

他白天干了整天活,晚上还用大半夜读书,满腔热忱,悉力以赴去追求他的事业,要不是他年轻力壮,要这样撑下去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先花四先令六便士买了盏带罩子的灯,这样灯光就足了,又买了笔纸和必不可少的书籍。他又把屋里全部家具挪了地方(其实他活动和睡觉就那么一间),用绳子在墙两头拉起来,上面搭上帘子,一间隔成了两间,还在窗户上挂起厚帘子,晚上谁也看不见他牺牲睡眠,坐下来,摊开书看。房东太太对他屋里的挪动大惑不解。

他以前为成家租房子,置家具,弄得窘迫不堪,到后来妻子远走高飞,那些东西,也就一风吹了。从那回卤莽行事、倒了大霉之后,他压根儿没存过一个子儿,这会儿开始拿工钱了,非得省吃俭用不可。为买一两本书,竟然到了不能举火的地步。到了夜里,阴冷的空气从草场那边袭来,他就把大衣穿上,戴上帽子和毛手套,端坐在灯前。

他打窗户那儿望得见大教堂的塔尖,还有那个双曲拱穹顶,城市大钟在它下面发出宏大声响。走到楼梯平台,还能一瞥河边学院的高塔楼,它的钟楼高官以及高尖塔。每当他对前途的信念发生动摇,他就把这些眼前物当成刺激剂。

他也跟所有凭一股子热劲儿办事的人一样,不去深究如何按部就班去处理细节问题。他固然偶尔也在无意中了解到普通处世之道,但是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对自己说,就眼前而论,他考虑要办的事就是做好存钱和积累知识这两项准备,静待有朝一日能拜受机缘之赐,让他这样的人成为大学学子。“因为智慧护庇人,好像银钱护庇人一样,惟独智慧能保全智慧人的生命。”①他现在全神贯注在自己的愿望上,以致匀不出心思来仔细掂量一下这愿望究竟有几分实现的可能。

①教皇派一词是对天主教徒的贬称。英国人一般信英国国教,反对天主教。多喜·福来是福音派,她疑心苏是仪式派。前者属英国国教的低教派,后者属高教派,重仪式,接近天主教仪式。

恰好这时候可怜的姑婆来了一封信,她心神不定,焦虑重重,谈到她以前为之深感苦恼的题目,也就是她非常担心裘德意志不坚,免不了同他的表姊妹苏·柏瑞和和她的家人发生瓜葛。苏的父亲回伦敦去了,不过姑娘还留在基督堂。令姑婆尤为反感的是,姑娘在一家所谓教会圣器店,充当什么工艺师或设计师一类,那地方是个十足的偶像崇拜的温床,毫无疑问,因为这样的身份,她已经放弃了原来的信仰,就算没当纯粹的教皇派①,也是在装腔作势来套表演罢了(多喜·福来小姐随风转,是福音派)。

①受难十字架(苦像)和弥撒书属天主教,乌木十字架和公祷书属英国国教,其实相差不大。参看217页注。

裘德的职志在求知,神学的事不大在意,所以苏在信仰方面可能有什么倾向,对他并无影响,倒是这个有关她本人的线索令他大感兴趣,乐不可支。等到他头一回有空,他就照姑婆信里的形容,满心高兴地一意去寻找那大略仿佛的铺子。在一家他窥见里面有位年轻姑娘坐在书桌旁边,样子叫人疑惑就是相片本人。他乍着胆子进了铺子,买了点小东西之后故意赖着不走。铺子似乎完全由妇女经营,品种有英国国教的图书、文具纸张和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像配了座子的石膏小天使,嵌在哥特式镜框里的圣人像、跟受难十字架差不多一样的乌木十字架、跟弥撒书差不到哪儿去的公祷书①。他不大好意思直看书桌边的姑娘;她那么俏丽,他才不相信她会成他的人呢。正好她跟柜台后面两个年长些的妇女说话,听得出来她的口音带有他的口音的某些特点;不过经她一说,就显得那么柔和,那么甜润,可这到底是他一样的口音啊。她这会儿忙什么呢?她面前放着一块锌板,裁成三四英尺长的长卷状,一面上了无光漆,她正在上面设计或装饰一个词,用的是国教教会经文常用的字体:

①阿里路亚,又作哈里路亚,本希伯来语,赞美或歌颂耶和华语。(《旧约》称上帝为耶和华,亦本希伯来语。)

阿里路亚①

①圣公会即英国国教。

“多甜美、多圣洁的基督徒行业啊,她就干这个啊!”他心里想。

她人为什么在那儿,现在一下子得到充分的说明了。她干这类活的本事无疑是她当教会金属镌刻工的父亲传给她的。她这会儿制作的字母显然是准备装在圣坛上,以使虔诚的气氛更为浓厚。

他从铺子出来。此时此地,他过去跟她说话不见得有什么不便,不过这样做未免把姑婆的嘱咐完全撤到一边了,未免不够光明磊落,诚然她曾经蛮横地支使过他,不过也是她把他带大呀。她这会儿的确没有管束他的权力了,也因为这样反而勾起了令人感到悲哀的情感力量,从而使姑婆力争此事决不可行的希望得到了支持。

因此裘德当时没做任何表示。眼下他还不准备郑重其事地同她会面。另外还有原因使他不便这样。他身穿粗布上装,裤子上满是尘污,而她却显得那么雅洁,以他这副样子跟她邂逅,实在自惭形秽。他之所以不要跟费乐生先生晤面也是这个道理。很可能她禀赋家里人一脉相承的对异性的嫌恶之心,特别是他一旦告诉她他曾经因为自己痛心的婚史而终于一辈子同一个与她同性别而她又决看不起的人拴在一起,她必定按照一个基督徒该做的那样,对他不齿。

所以他只从旁边留心她,想到她人在那儿,心里就喜欢。在他意识里,她的生动鲜明的存在让他不断兴奋。不过她终归是个多多少少理想化了的人物,因而他开始在她身上编织的是个荒唐无稽的白日梦。

过了两三个礼拜,他同几个工友一块儿在古老街上权杖学院外边,把一块加工好的石头从货车上卸下,先抬过人行道,再举上他们正在修复的护墙。各就各位之后,工头说,“我一喊就举啊!嗨——嗬!”他们跟着喊起来。

他刚往上举,冷不防他表亲正站在他胳膊肘紧边上。她一只脚往后一撤,稍等了一下,好让挡路的东西先移开。她那明如秋水、内蕴深沉的双眸注意看着他,目光里融合着或者他仿佛觉得融合着敏慧和温柔,而敏慧与温柔再融入了神秘,就使眼睛的表情,还有嘴唇的表情,在她向同伴说话那一刻,显得那么有生气,而且在看他时,不经意地把这有生气的表情转向他这边。其实她看他,也不过像看他干活时扬起的灰尘而已。

她靠他如此之近,不禁使他深深感到刺激,以致发起抖来;出于羞怯的本能,他把脸转过去了,免得她把他看清楚:既然她以前压根儿没见过他,所以他以为她要把他看清楚是无从说起的,再说她连他姓字名谁根本没听说过。他看得很明白,她虽然原先是个乡下小姑娘,后来几年在伦敦也还是少女,长大成人来到这地方,可是她已经出落得没乡下人的土气了。

她走了,他接着干活,一边心里琢磨着她。她刚才那会儿对他的影响把他搞晕了,弄得他对她的体态和身材没一点数。他能想得起来的是,她体型并不高大,而是轻盈、苗条,人们常说的优雅型。他所看到的无非这些。她外表不是雕像般娴静,动作带有神经质的意味。她顾盼生光,气韵生动,然而画家不会说她大家风范或明艳照人。不过就是到这个程度已经令他大为惊奇了。拿他一比,她已经脱尽了他身上那样的粗俗鄙陋。怪的是,他那家门一向生性乖戾、命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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