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账!你这个没有教养的东西!你看我敢不敢捶你!”克安破口骂起来,他正要伸出手去打觉英,王氏连忙跑过去,拉住他的手,温和地连声劝道:“四老爷,使不得,使不得!”她听见觉英还在旁边大声说:“四爸,你打嘛。我请你老辈子捶。我的肉皮子也在作痒了。你老辈子鸦片烟今天吃够没有?我包你不还手!”他回过头,唤了一声:“陈姨太!”同时向陈姨太努了一下嘴。
陈姨太马上走到觉英面前,笑吟吟地说:“四少爷,你何苦生气。你没有听清楚你四爸的话。怎么会没有你的呢?你到我屋里头去坐一会儿。我慢慢讲给你听。你不相信,我找你四婶当面跟你讲明白。”她做出讨好的、亲热的样子半劝半拉地把觉英拖到隔壁里房间去了。觉英看见自己有了面子,也晓得这时候到陈姨太房里去总会得到一些好处,便叽哩咕噜地跟着她走了。
“真是混账东西!这样小就这样坏!如果是我的儿子,我一定要捶死他!”克安气恼地瞪着觉英的背影,等到觉英走进了隔壁的房间,他才咬牙切齿地骂起来。
王氏对他亲切地笑了笑,说:“四老爷,你少说两句好不好?人家的儿子你多管他做什么?有话你跟三嫂讲好了,也犯不着为这种东西生气。现在大家押也画了,合同也收起来了。还有没有别的事情?有话早点说清楚,大家也好散了。”
克安咳了一声嗽,又看了克定一眼,然后挺起身子说:“现在一清百清,我也没有话说了。买主下个月初就要搬进来,我们月底要腾空房子。我十天以内就搬出去。……”
“今天十一,我十五就搬,”克定扬扬得意地插嘴道。他还问觉新:“明轩,你们哪天搬?”
觉新料不到克定会有这句问话,他没有准备,一时回答不出,只好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老实说:“我们还没有找房子。等我跟妈商量好,才说得出日期。”
“无论如何,月底要搬空。不然,人家来赶,就怪不得我了!”克安板起面孔说。
“四弟,五弟,你们放心好了,我们决不会赖在这儿的,”周氏实在忍不下去,站起来冷冷地说。她说完也不等他们答话,就移动她一双小脚,摇摇晃晃地走出了老太爷的房间。她推开门帘、往堂屋里走的时候,门外一堆人连忙忍住惊讶地笑声跑开了。只有杨奶妈含笑地站在门口,手里还牵着淑芳,淑芳衔着手指头往房里面看,望着克安喊了一声“爹”。
觉民看见觉新还站在藤椅前面,便站起来低声对他说:“妈都走了,你还站在这儿做什么?”
觉新好象从梦里惊醒过来似地,点了点头,就同觉民一起走出去了。
他们一起走进了周氏的房间。周氏正在跟翠环讲话,看见觉新进来,便说:“明轩,你也不必难过了,分清了也好,以后省得多看他们的脸色。”
“妈说得是。不过搬家找房子,妈看怎么办?”觉新沉吟地说。
“我一个女人家,也没有多少主意,你们两弟兄看该怎样办就怎样办罢,”周氏淡淡地笑了笑。“不过最好要跟三婶离得近,也便于照料。明轩,三婶刚才喊翠环来请你去问问画押的情形,你去一趟,好好地安慰她。她身体不大好,劝她再养两天才出来。她不必着急,横竖我们等她一起搬就是了。”
“大少爷,我们太太听说四少爷跟四老爷吵架,她不放心,要请大少爷去问个明白,大少爷现在就去吗?”翠环接着恳切地说。
“好,我马上去,”觉新答道。翠环,你到陈姨太屋里去看看四少爷是不是还在那儿,你把他请回去,我想当着三太太的面劝劝他。
翠环连忙答应一声,就跟着觉新走出了周氏的房间。
周氏望着他们的背影在门帘外面消失了,叹了一口气,对觉民说:“八年前我嫁过来的时候,只说在公馆里头住到老。万想不到会象今天这样。……唉,搬出去也好,我们可以过点清静日子。”
“而且妈也不必害怕别人说闲话了,”觉民带笑地加了一句。
写到这里作者觉得可以放下笔了。对于那些爱好“大团圆”收场的读者,这样的结束自然使他们失望,也许还有人会抗议地说:“高家的故事还没有完呢!”但是,亲爱的读者,你们应该想到,生命本身就是不会完的。那些有着丰富的(充实的)生命力的人会活得长久,而且能够做出许多、许多的事情来。
不过,关于高家的情形,我还可以告诉你们一点。我现在把觉新写给他的三弟觉慧和堂妹淑英的信摘录两封在下面:
第一封信(一九二四年三月中旬发):
……又有一个多月未给你们写信了。我每日都想写信,然而我一天忙到晚,总没有工夫拿笔。现在总算有了点清闲的时间,我应当同你谈谈我们的“家屋事”。
卖公馆的事情上次已经告诉你们了。那封信是在搬家的前一天写的。搬家以后我们的确忙了好一阵子。所以搬家以后只给三弟写过一封短信。
我们高家从此完结了。祖父一手创立的家业也完结了。我们这个大家庭就如此奇怪地解散了。大家搬出时,似乎都是高高兴兴,没有丝毫留恋之情。我们大三两房早没有准备,搬出最晚。那几天我早晚独对寂莫的园林,回想从前种种事情,真是感慨万分。现在我们搬到姑母家附近一个新修的独院内居住。三婶住处就在我们这条街上。我们常和姑母、三婶往来,倒觉得比从前更亲热。
我们搬出老宅以后,生活倒比从前愉快,起居饮食,都有改革。每天早睡早起。十点钟开早饭,四点钟开午饭,另外吃早点消夜,都是在外面去买。菜饭虽不怎样丰富,大家都还吃得热闹。一家人过得和和睦睦,简直听不见一点吵闹。
我们用的人也不少:一个烧饭的火房,叫做老杨,这是新雇的;苏福还跟着我们;老媪有三个,就是张嫂、何嫂、黄妈(黄妈本要告老回家,我们相处日久,感情很好,所以极力劝她留下);看门的便是老宅的看门人徐炳。此外还养了一条很好的洋狗,叫做羊子。绮霞因为是寄饭的丫头,她父亲上个月来把她领回乡下去了,说是她母亲在家患病垂危,我们也不知是真是假。她倒是个好心肠的人,她同三妹感情最好。绮霞走时她自己同三妹、翠环都哭过一场。她答应以后来看我们。轿夫都开消了。我们难得出门,也不会因此感到不便。
三妹自进学校后,非常用功,考试成绩也很好。寒假内在家温习功课也极勤勉。现在开了课,她每日都是高高兴兴地挟着书包来去。……
第二封信(一九二四年七月初发):
……最近三个多月给你们写信较多,但都是短信。今天全家人都出门去了。我一个人在家清清静静。趁这个好机会给你们写封长信,报告我们的近况。
二弟与琴妹之事,他们随时都有信告诉你,我也不必多说了。他们已于前月正式订婚,仪式非常简单,这种订婚在我们高家算是一件破天荒的事。这次还是参照二弟的同学黄君同一位程女士(琴妹同学)的婚礼安排的。此次全赖姑母出来帮忙主持,虽有外人种种闲话,我们也未受到影响。他们的婚礼不久就要举行,至迟不过八月。二弟打算结婚后,即与琴妹一同离开省城。他或者去嘉定某中学教书,或者到北京某报馆做事,两事都在接洽中,目前尚未能决定。他主张靠自己能力养活本人,这倒是有志气的话。我也不好劝阻他。他们的报纸现在也很发达。新社址我也去过一次。外面虽常有对报纸不利的谣言,但是除了那次勒令停刊两周外,当局也没有别的举动。他的朋友方继舜曾因学潮被捕一次,关了一个多月又放出来。这些事你一定早知道了。
省城里剪发的女子渐渐多起来,在街中也可以遇见。自二妹上次来信说起她剪去发辫以后,琴妹三妹都很兴奋,她们商量多日,终于得到家庭许可,已于昨日将发辫剪去了。在你和二妹看来,这一定是个好消息。
妈身体很好,精神也愉快,就是这几日因为大舅的事情很气闷。大舅变得越来越古怪了。上月枚表弟妹产一女后,大舅便借口周家无男丁,大舅母又多年未有生育,闹着要把丫头翠凤收房。外婆同大舅母都不答应。大舅差不多天天在家发脾气,隔一天就同大舅母大吵一次。吵得没有办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