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跟那戏台一样?台上的戏子脸谱一张一张地换,或喜或乐或苦或愁,不正是人本有的多样面貌?就是他自己,不也在师父面前伪装温顺听话?……只要他们待他是真心的好,自己又何必多想?
想罢,抛开无谓的思虑,端木欣又翻了几卷书,然後昏昏沉沉伏案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又醒来,端木欣支起手肘托住自己还浑沌著的头,感觉喉咙有些乾渴。
「醒了?喝口茶润润喉。」倚在窗边的端木瑢予见他清醒,体贴地走至桌边倒了盏茶递过。
端木欣怔了怔,接过茶盏呷了一口。他正暗暗纳闷师父是什麽时候来的,又听端木瑢予悠然笑道:「欣儿的字又进步了许多。虽还有些滞涩,却已渐有己身之神韵。」
端木欣这才发现师父手里拿著薄薄一叠纸,正是自己下午用来写的那几张字帖。
被看到自己拙劣的字迹,端木欣神色坦然地笑了笑,并不羞窘。他自己的字如何自己清楚,也晓得跟最初比起他的字已是进步颇多,但他并不满足於此,对於书法就如同他於武学上的态度──精益求精。
一提起书法,师徒两人开始谈古论今,说起各家风范,不知不觉讲到当代几名大书法家。
端木瑢予不禁想起一位善书的朋友,沉吟道:「说起以善书闻名於当世者,为师倒结交过一位。此人姓吴,名思罔,崇明人士,人称吴瑶泉,以此号来形容他的书法如瑶泉一般标致隽永。」
端木欣未听他提起过这麽一号人物,又觉这称号颇为奇特,竟被人称为瑶泉,难道此人书法真有这麽好?
於是少年挑了挑眉,半信半疑地问:「师父见过他所写的书迹?」
端木瑢予看了看他神色,轻轻笑道:「自然见过。吴瑶泉的草庐七言帖可是赫赫有名,为师曾有幸一观。」
「……以前从未听师父提起有这麽一位朋友。」
「为师与这位朋友久未联系,你不知也是应当。」
「原来如此。」
端木欣有些遗憾,他倒是想见一见这吴瑶泉,可是听师父的意思,两人似乎相交不深,自己也不好冒昧前往拜谒。
端木瑢予却似看透他心思,笑道:「有机会倒可以带你去见见这位吴瑶泉,不过他这人也是行迹不定,得先托人到他老家打听一番才成。」
端木欣口中称谢,却也不强求。人与人的缘分皆有定数,能见到固然可喜,见不到也不用过於惆怅失落。
何况他不过对此人有些好奇,见与不见,并无太大分别。
话告一段落,端木瑢予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依旧在书房里徘徊不去。
端木欣奇怪起来,沉默了会儿,缓缓问道:「师父,您是不是有什麽话想跟徒儿说?是不是因为上午那件事……」
他暗指他无意在院中撞破端木氏为男子一事,却见端木瑢予抬头望来,纳闷地反问:「上午那件事?什麽事?」
发觉端木瑢予一无所知,少年话语一滞,立即反口道:「没什麽……只是一件小事。倒是师父您要跟我说什麽?先前您几次突然喊住徒儿,应该也是有话要说吧。」
端木瑢予蹙眉不语,来回踱步。反覆来回几次,在又一个转折时冷不防停脚,迟疑地道:「欣儿你……」
是不是有什麽心事──他想这麽问,可一个紧张,说出口的话也跑了题:「……三月有场论剑会,是几位武林同道在太华山所召开,为师到时有意前往,欣儿你……可愿同行?」
端木欣闻言沉默了。
师父几度欲言又止……就只是为了问他愿不愿意去论剑会?
他瞅了端木瑢予一眼,忽发现他神情似乎有些尴尬懊恼,恍然明白这并不是他原来要说的话,却又琢磨不出是什麽事让他如此难以启齿。
但他虽觉端木瑢予态度反常,仍道:「能够藉此机会见识各方武林同道,徒儿求之不得。」
然後他想有什麽话师父也该说了,却没想端木瑢予说了一句「那挺好」,就满腹心事地走了,徒留少年在书房里错愕又迷惘。
端木骥与其妻鹣鲽情深,多数时候都是形影不离,在这日之前,端木欣未曾单独见过端木氏。可这天在後院偶遇,这乔装为女子的奇人却把端木骥支开,说欲与他单独相谈。
端木欣仍记得数日前所撞见的情状,要说没一点尴尬,是假的,但从小在倚红楼长大的端木欣已习於将情绪内敛,因此在两人独处时仍能挂著得体的微笑。
「那天,你看到了吧。」仍作女子装扮的人率先打破沉寂。
端木欣有些答不上话,微微沉默後点了点头。
「如你所见,我确实为男子,也确实嫁入了端木家。」敛起了平日女子的伪装,露出真性情的男子神色淡淡,少了乔装为女子时的柔美,添了一丝冷沉。
「让你再喊我太师母,只怕你是喊不出吧?我本名宋师儒,私底下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
端木欣垂眼略作思索。这人乔装成女子维妙维肖,师父也不直言说破,恐怕其中另有缘故,或许是有什麽苦衷,於是他神色从容地道:「哪有什麽喊不出的?晚辈不敢逾矩,仍旧称您太师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