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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第2页)

那晚,我们也如法炮制,人人都躺在炕箱上,开了这个晚会。每当队长或班长们听到了什么响动,就打开办公室跑来查看各个牢房。一看,死囚们都在安静的酣睡中。他们查完号后,再回到办公室关上房门继续暖和暖和,而我们则躺在炕箱上又开始小声唱歌。

我唱了那首曾经教给过遇罗克的苏联歌曲《光荣牺牲》,据说,那是列宁最喜欢的歌:“忍受不自由莫大痛苦,你光荣的生命牺牲。在我们艰苦的斗争中,你英勇地抛弃头颅……”唱到这儿,我觉得这支歌就是为我们这些人送行而作的。一股热血冲到我的胸前,一时不能自已。

突然,我不再小声哼哼,而是开始放声歌唱,用最大可能的嗓音高声唱道:

哦,我的太阳,那就是你,那就是你!”在死刑号里,我还是用意大利文在高唱。这还是在老七家学的呢,我估计这也是前无古人的第一遭。至少,我还没听说过汪精卫、金璧辉他们学过意大利文。犹如石破天惊,一时间,队长、班长跑出来一走廊,脚步杂沓、熙熙攘攘、挨屋查看。而死囚们依然那么安宁,似乎还都在睡梦中。他们小声七嘴八舌嘀咕着:“肯定是做怕梦了。”“准是撒呓症。”“到这儿来能不作怕梦吗?”然后,脚步渐杳,又都走了。我笑出声来,天哪,我居然还笑得出来。那晚,我们继续唱歌,用不着再低声吟唱了,也犯不着纵情怒唱了,我们只是在唱人间熟悉的歌。他们也不再出来折腾了。。 最好的txt下载网

张郎郎:宁静的地平线(13)

我开始吟唱起在外面最喜欢唱的意大利歌曲《来到海上》,别人都静了下来,听我的歌。那时候,会这首歌的人还不怎么多。我唱完了。他们就小声说:唱得好啊。听见这话音儿,我才知道,他们这会儿都下地了。一定是站在门前,趴在观察孔的小窗户旁边呢。嘿,我都没听见任何动静,他们就都下地了。顿时我就明白该干嘛了,我也在炕箱上,抬起双腿,然后绷直两条腿,把脚镣的铁链绷成一条直线。然后坐了起来,再转动180度,整个过程中没有铁链碰撞的任何响声。这时,我已经坐在面对牢门炕箱上。我依然绷着双腿,落在地上,然后躬身起立,自己就自然地靠在小窗户旁边。这时候,我才听见,人们早就起来聊天了。这会儿,谁都不会去睡觉。不久就会永睡不起了,梦醒时分变得无比珍贵。

我们来看看这些小声聊天的人们。

索家麟和王涛都是旗人,索家麟说,他不能算八旗子弟。因为他的祖先索三是内府的,就是今天说的大内高手的头儿。在他们那个圈儿里,内府的比八旗子弟还高一等。索家麟从小就习武,这些练家子供奉的是“达木苏王”。而王涛属于玩主,所以供奉的是“浪子燕青”。这些团伙,在政府眼里那会儿自然就是反动集团了,说他们要成立一个莫须有的“救国军”。这会儿,他们聊得好着呢,没一点儿肝儿颤的意思。

宋惠民据说是历史反革命,在运动中逃命,越过了黑龙江。据说,让

苏修”装到麻袋里,又扔回了国境。他也兴致勃勃地和老田聊天呢。

这田树云可不是个等闲之辈。他告诉孙秀珍,为了未来的幸福,她必须把一些信件投入到苏联大使馆的小轿车里。孙秀珍从小就没关心过政治。即便如此,也没过过幸福的生活。为了自己爱的人,她铤而走险,居然十九次成功地将田某写的书信,投入到那些黑牌车里,一次都没被抓到过。最后一次,也许是她看花了眼,也许是公安局下了套儿。总之,那次投信后,很快他们就被捕了。

至于我和老七,除了“恶毒攻击中央首长”的罪行之外,还有里通外国的“罪行”。我的专案组组长说:事实上,我已经是法国间谍了。我的上线就是留学生马丽雅娜。正好在审问我的时候,《人民日报》刊登了法国红卫兵走上街头,而其中的一个学生领袖就是玛丽亚娜,嘿,还有照片。在巴黎他们紧跟打倒资产阶级法权的毛泽东思想,人们把他们称为毛派红卫兵。

我反问这专案组长:我的上线怎么成了毛派革命者了呢?

他很平静地回答我:“也许她在巴黎是个革命者,是个毛派红卫兵。在这儿,她的身份就是法国间谍。”

你说我是间谍,出卖情报。她一分钱也没给过我呀。”

你主动提供,说明你更反动。”

我们之中,除了遇罗克之外,还有个不同凡响的人物。他叫沈元。

沈元是社科院近代史所的有名的才子,还在北大历史系三年级时就被打成右派而开除。后来,困难时期之后政策缓和,他居然被当时近代史所的领导刘导生和院领导黎澍破格录用。然而,到了“*”,他们俩为此挨斗无数次。沈元处境之悲惨则可想而知。他最后也化装成黑人,逃向苏联大使馆(一说马里使馆),自然成了长期蓄谋,叛国投敌。

还有,还有,还有。我们一起聊天,有的生,有的熟。现在,我们所有的人都站在同一条生死地平线上。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张郎郎:宁静的地平线(14)

没什么奇怪,几千年来就是这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们平静地聊着彼此的案情,发现个个都顶着那么大的帽子,如今我们都是最合适不过的对号入座者。我们聊着,聊着,估计过不了几天,就要一起共赴黄泉了。还互相开玩笑,最后,咱谁都不许当场就尿了,都硬气点儿。谁先到上帝跟前儿,别跟恶狼似的把糖果都吃了。到了那儿,就没定量了。全悠着点儿,等大伙到齐了再一块儿唱歌。我们在那个磁场中,似乎找到了最后自尊的支点。这时候还照样潇洒依然,我们对自己就有了点儿小小的自得。

聊着,聊着,有人说:“真的,家里人这会儿不知道会怎么想呢?”“就是,就是,要是他们知道我们最后,还开了晚会,还都乐呵呵的,那就好了。”“我说,咱们这里头,谁还有可能活着出去?”

我们公认,只有那个小不点儿——他是个小佛爷,那不至于上刑场。他的名字我真的忘了,我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金豆儿。

我不禁笑了起来,说:“谁会想到,咱们这会儿还开晚会,还唱歌,还聊天。”

是啊,这就叫:望乡桥上唱小曲——一群不知死的鬼儿啊!”

你们心里都和明镜儿似的,还有什么放不下的?”那小佛爷问道,

万一我出去了,一定把话给你们带到。”

我们就想让家里知道,最后的时刻,我们没疯、没傻,没哆嗦,我们平静、轻松地走完了人生的最后几步。你丫出去了,一定带话给我们家,告诉他们,我们最后都乐和着呢。”

好吧,放心吧,各位大哥,到时候我一定把话带到。”

别看人家金豆儿一个小佛爷,照样仗义。

第二天开始,本来以为这就拉去卢沟桥了。没承想,哪儿那么便宜啊。政府给我们这帮人每个人准备了一份罪行资料,并且都已经分发给全北京市的各个单位,直至街道,要求传达到每个人。一不留神,我们也爆得大名了。

实际上,我们得去接受各界人民批判,给人民当反面教员。很简单,这不过就是传统的杀鸡儆猴把戏而已。

第一场批斗,我就大概清楚了当局的目的。

我们除了原有的手铐脚镣之外,还在脖子上勒了根儿麻绳。俩警察一左一右,中间的警察用膝盖顶着我的后腰。同时,手里攥着勒在我脖子上那根麻绳。人家就还算客气,事先警告了我,要是敢乍刺儿,就立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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