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对西岳山神显圣一事做出此等判断,也是有赖于达观真人的传授。
当年达观真人离开崆峒山中黄观后,游历关中名山福地偌久,也曾来过西岳太华寻访仙迹,对金甲神将的传说颇为留心。
可他最终发现,不论是山脚的西岳真君祠,还是一些传说中的神仙足迹,纵然略有神异,但大多是牵强附会。
后来达观真人道法有成,参考西岳山神的显圣传说,结合西方金象杀伐与兵家阴阳之学,开创了神将真形存想法,并传授给弟子。这也是长青动念游历西岳、寻访仙迹的原因。
实际上,在前朝末年时,太华山中就有几支道门传承,各占山头宫观、洞府石室,人数稀少,并非声名在外的高门大派。
这些道人过着栖山清修的日子,彼此相安无事,偶尔还会相互走访,谈玄论道。与山外世俗的往来,无非是采集一些山货草药,到乡野市集贩卖,换取盐巴布料。
据达观真人的说法,当年太华山中确有几人修炼有成,吐纳调息过后仰天长啸,使得林木摇动、鸟兽惊逃。
但并非所有清修之人都想着下山干出一番大事业,那些栖山道士过的日子清苦非常,所谓洞府,根本谈不上什么琼楼玉宇,真就是灰扑扑的洞窟石室。栖身当中的道士麻衣芒鞋、邋遢难堪,放到山下俗世,简直与乞丐无异,与常人想象中的有道仙师截然不同。
而本朝初年战乱渐息,长安的王公贵族为避暑热,多在终南山脚修造庄园别业。文人墨客为求仕宦前途,特地到山中结庐而居,扮作隐士,沽名钓誉,反倒引来重视,逐渐形成终南捷径。
西岳太华作为秦岭余脉,自然也不例外。近百年来山中新修的宫观道馆甚多,可要说里面不乏真修高道,那便是贻笑大方了。
除却是给王公贵族修造的馆舍,其余宫观与提供食宿的店肆也没太大区别了。顶多就是给奉道客人安排一些投简除罪、祈福消灾的法事,至于有无灵验,那便全看虔诚之心了。
因此程三五一行人进了太华山,游玩起来不必风餐露宿。他们四人都有兵刃在身,气度不凡,就像长安那些游手好闲的官宦子弟,来太华山赏玩秋色风光。
而对于寻常访客难以攀登的险峻山径,或是悬空临渊的铁索栈道,程三五四人就算不是如履平地,也费不了多少气力。
来到莲峰顶,一面是宛如刀砍斧剁、几乎与地垂直的崖壁,另一面也是陡峭至极的山林,只有一条狭窄石阶,沿着蟠龙一般的山脊延伸至峰顶。整座山峰就是一块浑然天成的巨石,巍峨挺拔、气势超凌。
放眼眺望四周,群山连绵起伏,烟岚云霞翻涌,好似大海叠浪,激起波涛水汽,说不清远近山川是动还是静。
置身此地,如入仙乡,种种尘俗之念一扫而空。抬头仰望,竟让人生出青天不过咫尺、触手可及的错觉。
长青是修道之人,感悟远比另外三人要更为深刻,他站在峰顶,当风而立,徐徐调息吐纳,衣袂随风飘动,仿佛下一刻就要飞升成仙。
按理来说,吐纳调息最忌讳受风吹拂,万一内外六气错乱,很容易招致风邪伤寒,恐伤及经脉。
但长青此刻却像是进入一种玄妙境界,心神气机打破形体内外藩篱,通达六合、出入无拘,莲峰四周隐隐有风雷之声响动。
“这个假道士,年纪轻轻有这等修为,着实罕见。”远处一座木石楼台中,阿芙倚墙抱臂,语气老成。
秦望舒在一旁密切留意四周天空,虽然肉眼看不出异常,但武者的敏锐直觉还是让她感应到无形的压迫与威能在空中酝酿积聚,仿佛有一座大山在头顶渐渐成型。
“我听说陛下曾让集贤院编撰一部总括万法的典籍,其中就包括要为世间术者划定高低阶次。”秦望舒言道:“虽说此书尚未编撰完成,但内侍省已经有权翻阅,并参考其中所述,试图与世间术者做比对。这个长青先生有啸命风雷的法力,是否已至‘运转阴阳’的层次?”
阿芙轻蔑一笑,摇头道:“不同教门宗派,所传术法千差万别,怎能一概而论?皇帝不仅想着政出一门,还想法出一元,这就未免有些痴心妄想了。
“又不是所有修道之人都精通法术,更不是所有法术传承都追求呼风唤雨,就更不要提三教之别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安屈提这么厉害,不是照样被程三五三拳打死?”
阿芙与秦望舒低声交谈,却没想到远处的长青此刻借法天地,视听深广,即便峰顶大风呼啸,仍然能清晰无碍听到她们两人对谈。
尤其是听到程三五三拳打死安屈提此事,大大超出长青预料。
当初程三五就说过类似的话,长青原本以为那不过是饭桌上的自吹自擂,而如今由亲眼见证安屈提死亡的阿芙说出,分量就大大不同了。
心念一动,神气不分内外的玄妙境界立时瓦解,长青感觉身形一沉,不再有轻松役使浩大风雷的力量,莲峰四周天空的无形压迫转瞬消逝。
“牛啊!”长青刚转过身来,就见程三五迈步走近,他仰望四周,追问道:“怎么不继续?我看刚才那模样,你都快一步登天了!”
“那不过是借法天地生成的异象,就像武举中拉开硬弓、翘关举重的科目,不乏力士能够考出上上等。”长青负手言道:“可是光有这些本事,就一定是武艺高强么?又能够带兵打仗么?何况大军开拔,远不止是征战杀伐,还有兵甲粮秣众多事务,这些东西是光靠力气就能办成的么?”
“哦,也就是说,你那才那套不顶用?”程三五问道。
“能不能别非此即彼?”长青最恼他的愚顽不化:“就像初习武艺之人,你会让他直接领着刀上阵跟人拼杀吗?起码要先练习功架套路,把筋骨练得结实,让劲力顺畅施展,然后才谈得上厮杀争斗。”
长青一副昂然自得,却见程三五搔首挠耳,好像不当一回事的模样。
“伱也是习武之人,连这些事都不知晓吗?”长青冷声问道。
“真到了战场上,哪里还有空闲让你练功?”程三五低声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