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司老爷,”刘不才已经抽空备好了一个红包,“弟兄们辛苦了,二十两银子,小意思!请都司老爷代为犒劳。”
“那,”都司觉得他很知趣,亦就不必惺惺作态,坦然收下,“我替弟兄们谢谢了。”
***等官兵一离了船,艾立克首先动手去搬面粉包,大家一齐帮忙,很快地让杨二一家重见了天日。而杨二的妻子,到能确定已无所顾虑时,方始嗷然一声,痛哭失声。
“怎么回事?”
刘不才的话问得多余,倒是沈文山问得切实:“孩子怎么样?有救没有?”
不问还好。一问使得杨二的妻子更伤心,“哪里还有救?”
她语不成声地怨责,“让他狠心的老子活活闷死了。”
包括艾立克在内,都没有话说,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好?尤其是刘不才,无从劝慰,却想责备——该责备的自然是杨二,妇道人家爱子心切,不知轻重,贸贸然携儿上船,杨二却应该了解其间的出入关系,事先竟不加阻止,太不可恕!
不过,到紧要关头,杨二能够放出壮士断腕的勇气,顾全大局,实在也难能可贵。看他那灰败如死的脸色,欲哭无泪的双眼,可以想像得到他被迫忍心扼死独子的痛苦心情,又何忍再有片言只语的责备?
“杨二奶奶,不要哭了!”终于是沈文山出言慰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能够安安稳稳脱险,明年这时候,不照样又是一个白胖儿子?”
“对了!”刘不才也说,“就当得了惊风夭折了,不必伤心。
请出来好好息一息。“
“不!”沈文山说,“还要委屈他们几时。”
“为啥?”刘不才问道,“难道有什么破绽落在他们眼里,会去而复转?”
“不是,我看他们走的时候眉花眼笑,是不是得了啥好处?”
“是啊!”
“坏就坏在这里。得了好处的,回去会跟同事讲,利益均沾,说不定会有第二批来。”
“啊,啊!”刘不才恍然大悟,“言之有理。”
于是好言安慰了杨二夫妇一番,依旧堆好面粉包,将他们隐匿在下。也不过刚刚竣事,果不其然,又有两只小舢板过来了。
这一次无须惊慌,亦无须再惜重洋人虚张声势,因为官军的来意,洞若观火,以刘不才的手腕,应付裕如,不消片刻,便让那一官六卒,尽欢而去。
到了上海,是孙子卿的事了。杨二全家由他派人接待照料,反正杨二带来的资财不少,租屋买家具,咄嗟立办。艾立克是“佣兵”,此类浪迹天涯的洋人,又如饥鹰,饱则远飏,由孙子卿居间安排,让杨二送了他五百个墨西哥银圆,算是资遣,了无瓜葛。
沈文山的出处更易安排。听得刘不才一谈他在船上的机警沉着,心细胆大,朱大器与孙子卿无不激赏,争相罗致。最后是刘不才一言而决,邀沈文山在即将重振旗鼓,全力打开“洋庄”的丝号中合伙,占五分之一的干股。
***除夕那天,小张到了上海,当然带来好消息。
由王锡驯引介陪伴的蔡元吉,是送灶那天在小泗渡跟蒋益沣见面的,悔罪输诚,彼此都是肺腑相见。蒋益沣对蔡元吉所提的条件,完全答应。相对地提出两个条件:第一,所有的太平军,必须剃发;第二,枪炮火药及“印信”等件,必须呈缴。蔡元吉也答应了。
于是蒋益沣由副将刘树元,他的胞弟都司蒋益贤保护,带着海宁知州廖安之与王锡驯,在蔡元吉引导陪伴之下,渡江进驻海宁县城。受降的工作相当顺利,主要的是蔡元吉言而有信,诚意归顺,大开仓库,尽散资财,除了挑选精壮,编成八营,由蔡元吉统带以外,其余的太平军一律剃发遣散。资遣回籍的旅费,以及元字营兵丁先关两个月的饷,都由蔡元吉报效。
“这件事办成功,左制台很高兴。”小张又说,“他已经拜本到京,保举蔡元吉四品武职,王都司革职的处分,当然可以免了,至于老刘跟我,蒋藩司有话,要做官做官,不想做官送银子,总而言之,‘吃饭不忘记种田人’,他说一定要酬谢的。”
“那你怎么说呢?”
“我说,为朝廷,为地方,理当出力,不想做官,也不敢受酬劳。”
“好!”朱大器脱口称赞,“漂亮。”
“不过我还是求了蒋藩司一件事,请他把我老人家革掉的秀才恢复。蒋藩司搞不清这件事,他的幕友说:这件事不难,不过眼前办不到,要等杭州克复,京里放了学政下来,请总督行文学政,奏报朝廷,万无不准之理。”
“好!”朱大器又称赞,“你这才是替你老人家争光。”
“我老人家说了,多亏朱先生眼光厉害,看得深,看得远,指点我们一条明路,当初代为备文呈案,留下极宽的后步。今日之下,全家大小的身家性命,都是朱先生保全的。等见了面,要亲自给朱先生陪罪道谢,叫我先跟先生磕头。”
说着,小张真的双膝跪倒,行了大礼。朱大器急忙躲避,连连逊谢,心里当然是高兴的,而且也很得意,彼此不解之仇,化为祥和,交了朋友,也得了帮手,实在是一大快事。
***第二天就是同治三年正月初一。这年岁次甲子,六十年风水轮流转,天干地支,都逢初元,所有看相算命的,都说新运宏开,大吉大利,平长毛就在这一年了。
还有人说,六十年前的甲子是嘉庆九年,这年秋天,钦差大臣额勒登保,平定了历时九年,蔓延三省的州楚教匪。以彼例此,势穷力蹙的洪杨,最迟亦不过到秋天,一定会垮台。
朱大器很相信这个说法,所以年初一就开始筹划,一旦杭州克复,自己可以做点什么事?同时也很注意杭州以南和以北的两路军报,看左宗棠和李鸿章如何规复浙西?
蔡元吉的归降,在左宗棠确有很大的助力,而对于李鸿章亦有相当激励的作用。两路人马争先要夺的一座城池,就是嘉兴,长毛在嘉兴的积聚甚丰,先是谁要攻下这座城,谁就接收长毛的仓库,可以大大发一笔财。
李鸿章的进取方略,仍旧分西南两路。西攻宜兴、常州,这一路由李鸿章负责,以郭松林的六营与戈登的常胜军为主力——戈登留驻昆山两个月,与淮军不通音问,但李鸿章很厉害,对常胜军的粮饷、杂支,照样供应无缺。这番水磨功夫,到底使得戈登回心转意,再经过税务司赫德的斡旋,终于言归于好,复为李鸿章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