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一块方糖放进口里,把糖牢牢咬在上下门牙间,然后端起杯子,隔着方糖小口啜饮。我如法炮制,方糖慢慢在嘴里碎裂、化掉,味道超乎我喜欢的甜,奇怪的新喝法让我觉得有趣。哈德拜也拿起一块方糖,夹在上下门牙间,饮茶使这小小习俗增添了奇特的高贵与庄严,但其实他喝茶时表情寻常,甚至连手势都再随意不过。我从没见过气势如此威严的人。看他斜过头来听阿布杜拉兴高采烈地讲话,我突然觉得,他不管是在哪一辈子,在哪个世界,都会是指挥他人的人中之龙,都将激使人顺从于他。
三名歌手加入舞台,坐在乐师前方稍远处。房里渐渐鸦雀无声。突然间,那三名男子开始高歌,嗓音浑厚,令人动容。那是多层次的音乐,曲调动人,充满深情。他们不仅在唱歌,还透过歌曲哭泣、哀诉。泪水从他们紧闭的眼中流出,滴落在胸膛。听着听着,我觉得无比高兴,却不知为何感到羞愧,仿佛这三位歌手已把我带进他们最深沉、最不为人知的爱与忧愁中。
他们唱了三首,然后静静穿过布帘,离开舞台,进入另一个房间。他们演出时,台下没有人讲话,没有人移动,但接着每个人同时开口,我们也不得不打破定住我们的魔咒。阿布杜拉起身到房间另一头,和另一桌的阿富汗人讲话。
“林生先,你觉得怎么样?”哈德拜问我。
“我很喜欢,唱得很棒、很不简单。我从没听过像这样的东西。非常悲伤,但也非常有气势。那是什么语言?乌尔都?”
“没错,你懂乌尔都语吗?”
“不懂,我想是不懂。我只会讲一点马拉地语和印地语。我认得出是乌尔都语,是因为我的身边和我住的地方,有一些人讲这种语言。”
“乌尔都语是嘎札尔的语言,而那些人是孟买最出色的嘎札尔歌手。”他答。
“他们在唱情歌?”
他微笑,俯身过来,伸出一只手搭在我前臂上。在这城市,人与人谈话时常相互碰触,藉由轻轻的挤压强调自己的观点。贫民窟里与友人的日常接触,让我非常熟悉这动作,而我已渐渐喜欢上这动作。
“是情歌,没错,但却是最动听、最真诚的情歌,是对上帝唱的情歌。那些人在唱爱上帝。”
我点头,不发一语,我的沉默使他再度开口。
“你是基督徒?”他问。
“不是,我不信上帝。”
“没有信上帝这回事,”他很正式地说,再度微笑,“人不是认识上帝,就是不认识上帝。”
“哦,”我大笑,“我的确不认识,坦白说,我倾向认为不可能有上帝存在,至少我接触过的上帝观大部分都不可信。”
“噢,当然,理所当然,上帝不可能存在。那就是证明它存在的第一个证据。”
他专注地盯着我,手仍温热地摆在我的手臂上。我心想,小心一点。你正要和一个以哲学探讨而著称的人做这样的讨论。他在测试你。那是测试,而且水很深。
“我来把这弄清楚,你是说因为某物不可能存在,所以某物存在?”我问,把思维的小船推离岸边,推进他高深莫测的观念水域。
“正是。”
“哦,那不就表示凡可能存在的东西都不存在?”
“完全正确!”他说,笑得更灿烂,“很高兴你懂。”
“我能说出这些东西,”我答,以大笑回应他的灿烂笑容,“但不表示我懂那些东西。” 。。
项塔兰 第九章(14)
“我来解释给你听。任何东西,我们看到时,那东西并不存在。任何东西,我们认为正在眼前时,其实并不在那里。我们的眼睛是骗子。看似真实存在的东西,其实都只是错觉的一部分。我们认为存在的东西,都不存在。你不存在,我不存在,这房间不存在。无一物存在。”
“我还是不懂,我不懂可能存在的东西怎么会不存在。”
“我换一种方式说。促成创造的动力是某种能量,我们认为在周遭见到的东西和生命,其实都因那能量而具有生命力;而那能量,如我们所知,无法测出其大小或重量,甚至无法以时间来量度。从某种形式来说,那能量是光子。至小的物体,对光子而言是一个开阔空间的宇宙,而整个宇宙只是一粒小尘埃。我们称为世界的东西,其实只是个观念,而且是不怎么理想的观念。从光的角度来看,赋予世界生命力的光子,我们所认知的宇宙,其实并非真实存在。没有一样东西真实存在。懂了吗?”
“不是很懂。我觉得如果我们认知的东西全都是错的,或全都是错觉,那么就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做、该如何生活,或该如何保持神志正常。”
“我们说谎。”他说,带着金斑的琥珀色眼睛里闪现不折不扣的诙谐。“神志正常的人,只是比神志不正常的人更善于说谎。你和阿布杜拉是兄弟,但我知道你的眼睛在说谎,你的眼睛告诉你不是这样。而你相信这谎言,因为这样比较省事。”
“那就是我们保持神志正常的办法?”
“没错。我跟你说,我可以把你当作我儿子。我没结婚,没有儿子,但曾有片刻时间,真的,我可能结婚,可能生子,而那是在——你年纪多大?”
“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