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祺却不十分引以为然,只淡淡道:“既要扮,总要扮的像些,只要有她二人在,假公主的身份便不会遭受怀疑。至于那假扮你之人,”他冷哼,“此去若无恙,她便即贵为漠国王妃,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但若被揭穿,她会立时丧命!”我已然带了哭音,“还有妆晨、绣夜,她二人对我不离不弃,今日我怎能为一己之私将她二人推入虎口?不,我绝不答允!”
允祺恼了,他捉住我肩膀,用力将我按坐回床上,他气冲冲地吼:“不允也得允!我费尽心思安排这一切,岂能为你妇人之仁而前功尽弃!”
“表哥!”我无奈垂泪,脑中却登时一个激灵:那漠国为何指定要我和亲?我虽是贵胄,常出入宫中,论身份却不是一等一的高。除却公主,身份在我之上的还有数位亲王郡主,漠国何苦非要了我去?除非……除非……我脑中混乱,有个答案似乎呼之欲出,然而却怎么也无法抓住头绪。正当我犹疑不定时,一个声音蓦地响起,更胜晴天霹雳。
“允祺,你太令本宫失望了。”
第七章 从此萧郎是路人(下)
蔻儿与品秋一人一边掀开垂帘,姨母随后大步走了进来,面色凝重,神态严厉。她瞪视着允祺,怒道:“枉你自幼饱读圣贤之书,学经世之业,未料今日竟不及宓儿知晓是非轻重。你可知你所筹谋已经败露,现下你闯下弥天大祸了!”
姨母说完击掌,我抬头,只见垂帘瑟瑟,两个人影登时被扯拽进来,双双跪下。我眼中仿若被揉进了砂石,霎时红了眼眶——却不是妆晨与绣夜是谁?
妆晨昂首望向我,声音喑哑:“小姐,妆晨没用,帮不了小姐。”
我摇头,步至她们面前,缓缓屈膝跪下,我拉过一脸倔强的妆晨,又揽过低头抽泣的绣夜,仰首望着姨母,轻声却坚定地道:“姨娘,宓儿同罪。”
姨母尚未开口,允祺便抢先道:“此时系儿臣一人所为,与宓儿无关。既然事迹败露,儿臣领罪便是,不必祸及旁人!”
姨母冷哼数声,“好,允祺,你倒痛快,那么你便自行去你父皇面前领罪罢。”而后转向我,“宓儿,你先起来。”
我微微思量,心下已然作了决定,我一拜到底,“姨娘,请容许宓儿亲自面圣求皇上开恩,宓儿愿如旧和亲,只求皇上隆恩,赦免表哥无心无罪。”
“宓儿你——”允祺脸上变色,急上前一步,“你何苦如此?便是我果真犯下大错,难道父皇真要处死我不成?虎毒尚且不食子!”
“好一句虎毒不食子!”姨母闻言,气得冷哼数声,忍不住指着允祺骂道:“看来此次若不对你施以惩罚,你永远不知天高地厚,一发儿的任性妄为下去了!本宫不能眼见你如此,蔻儿,你速去回报了皇上,圣平公主是被六王私藏了,让皇上秉公处理便是!”
“娘娘息怒。”蔻儿忙跪下求情,“王爷年纪尚轻,说话难免不知轻重,您何必与他置气?奴婢斗胆,兹事体大,娘娘既已压下了,就请别再多做追究了罢。”
“你——”姨母气结,却终究勉强压下了火头,她转向允祺道:“允祺,本宫最后一次警告你,宓儿和亲已成定局,你莫要再胡乱纠缠,误人误己!”
允祺面上青白不定,却终究为姨母气势所慑,未再开口,只愤愤攥紧了拳头。姨母瞥了他一眼,亦不再多说,只转向妆晨、绣夜,“你们两个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了公主起身梳洗,漠国来使还在宫门外等着呢!”
“是,娘娘。”妆晨与绣夜忙起身扶我,我却不从,只依依望着姨母,“姨娘一力承担此事,宓儿感激不尽。”
姨母微笑点头,“宓儿明理,姨母果真没有白疼你。”
我心头凝重,念及兹事体大,以及姨母的行事作风,不由很是替那假扮我的女子担忧,存了一丝希翼想为她请命,我忐忑开口:“宓儿斗胆,恳请姨娘一并饶了那假冒我之人,她实在无辜。”
姨母面色一沉,重又回复冷然,“宓儿不必多事,那大胆女子,本宫已下令将她处死,此事以后不许再提。”
“什么?!”我与允祺均大惊失色,允祺失声大喊:“母妃怎如此心狠手辣!芸儿是受儿臣指使,母妃要打要杀只冲着儿臣身上便是,何苦为难——”
“啪”一声脆响,结束了允祺的指责。姨母手掌僵在了半空中,而允祺的一侧脸颊却清楚地浮现五指嫣红。所有人都怔住了,允祺茫然地捂住脸颊,一脸不敢置信的受伤表情,直直瞪视着姨母,声音喑哑,切切问道:“母妃,您果真处死了芸儿?”
姨母收回手去,一时似乎颇有怔忡,眼中有内疚、错愕之色浮现,然而在听到允祺问话后瞬间被冷凝取代,她朗然迎视着允祺,声音清冷,威仪逼人,“本宫一言九鼎,何曾出尔反尔?”
允祺脸色惨白,哆嗦着抬起一手指向姨母,一字一顿,生涩却极为坚定地道:“儿臣绝不原谅您。”
姨母眉心微微跳动,她转开脸去,“本宫行事,不必旁人置喙,亦不需旁人谅解。”她顿了顿,“日后你自会省得。”
如此一闹,各人各怀心事,一时气氛不禁僵持住了,我心下了然,必是那漠国来使发现我被掉包,要寻皇帝理论,姨母得知是表哥所为,为保表哥,抢在皇帝前头承担了此事,想来定是许了那使者偌多好处。毕竟表哥虽肆意妄为,可终究是姨母亲子,姨母要保表哥,要永远封印此事,就必然要除了假冒我之人。表哥使芸儿替我,原是为了她是自己宫人,左右可信得过,而且此去若顺利,对她来说亦未尝不是一桩改变命运的机会。然而万没想到不过半日光景便暴漏了痕迹,轻易误了芸儿性命……
我心头酸涩,不忍相信那年龄与我相仿,记忆里总是温和而略有胆怯地笑着的少女,竟然就这样殁了……然而心酸之余却更觉心寒,芸儿是表哥的宫人,服侍表哥快十载了,她一贯温和恭顺,姨母亦多次赞她懂事,谁曾想到今日一番变故,姨母生杀之间竟未念及半丝情谊。
允祺的身子似在颤抖,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控的模样,他一定是愤怒且难过的,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尚且如此自责难安,何况允祺?他平时虽脾气暴躁,时常发火,可我知道他本性纯良,待身边宫人其实是极好的,今日他为我生出如此事端,亲耳听到芸儿因为他的任性而失去性命,却叫他情何以堪?我心中静静思量,愈想愈觉心灰意冷,只觉所有人仿佛都只是姨母棋盘上的那颗棋子,生死皆由她摆弄。
姨母再无耐心,下令理事太监拽走允祺,允祺徒劳挣扎,却终究敌不过姨母身边一贯负责姨母安全、身强力壮的理事太监。他嘶声大喊:“母妃,您留下宓儿罢,她是您的亲侄女啊!您怎么忍心让她去那北方苦寒之地,怎么忍心?!”
我低埋着头,再不忍见面前发生的一切。按在地上的手掌已微微麻木,我浑然未觉,耳听得允祺声音渐远,手臂一软,终于支撑不了心神俱乏的身躯。我脑中混乱,胸中悲苦,满想要抢地大哭一场,然而泪腺却似干涸了,再无半滴眼泪。
姨母斥走了允祺,随即令品秋备上一应梳妆用品,示意妆晨与绣夜为我梳妆着装。妆晨走到我身边,伸手扶我起身,我这才回过神来,站了起身。
在姨母的示意下,粉色海棠烟纱碧霞罗,配以逶迤拖地的同色散花水雾绿叶裙,缓缓地裹覆住我纤细婉约的身子。妆晨向姨母请示道:“娘娘,时间紧迫,公主便作双鬟飞仙髻罢?”
姨母微微点头,表示允可。妆晨便回身仔细将我满头青丝挽到一侧,作双鬟,以金簪固定住,再插上红珊瑚蝴蝶头花、蓝宝石蜻蜓头花数颗。尔后将我脑后余发捉起两绺,以金丝线各自扎起,再用银线在近发尾处松松扎起。
我望着海兽葡萄镜中自己憔悴苍白的模样,不由暗暗神伤,镜中倒映出身后姨母的面容,她含笑看我,略略点头,似乎对妆晨的手法很是满意,忽而开口道:“作飞霞妆。”
妆晨忙忙点头,“是,娘娘。”
绣夜拿过专用以调弄胭脂的露水瓶子递给妆晨,妆晨打开胭脂盒取出一片金花胭脂,和着无根水在掌心匀过,在我两颊细细晕染开,尔后使玉簪粉为我仔细扑面,不错漏一处地方。
不多时,飞霞妆成。妆晨未作停歇,跟着便执上螺子黛细细为我描上涵烟眉,以绛色胭脂点唇,同色斜红入鬓、眼影覆睫,金箔花钿染额,作寿阳妆。一切事毕,我起身面向姨母,姨母嘴角噙了一丝笑意,点头道:“妆罢游鱼飞燕醉,江山谁与争明媚?宓儿,此去漠国,莫叫姨母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