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阴阳怪气哪家强
夜色昏黑,一时看不清来人的面貌,可她的声音林晗是不会弄错的。
当年初至平留,他在盛京城里举目无亲,终日困于高门深府,身边环绕着一帮尔虞我诈、趋炎附势的人,看似热闹,实则孤独。一年上巳佳节,他在曲江水畔结识了裴子玉,两人就此成为极其要好的玩伴。
她性子温婉,林晗每逢烦心事无处发泄情绪,便会同她倾诉一番。裴子玉不像旁人,别人总是规训劝诫他,要不就老气横秋地阐述大道理,只有她安静专心地倾听,很少出言评价,一双深邃的眼眸柔和地看着他,好像能理解他所有的怨怼,包容他全部的意气。
偌大的都城里,只有裴子玉愿意听他心底的想法,每当林晗去找她,她总是在那,似乎一直在等着,从未离开。
姜拂听见她的声音,飞身赶到裴子玉身边,手握雁翎刀做出护卫的姿态。裴子玉发鬓凌乱,珠钗歪斜,耳环也掉了一只,脚上的云头锦鞋沾满泥泞。她一只手揽着丝裙,另一只手心按着胸口,两颊通红,躬身喘着气。姜拂张口欲言,便被她怒斥道:“我让你停手,你是聋了吗!”
林晗从未见过裴子玉如此模样,她向来是盛京城中贵族女子的典范,温和贤淑,大家闺秀。姜拂挨了一声训斥,面上竟然一片红一片白,既惭又怒,转身朝着部曲们下令:“都住手。”
这一声犹如金科玉律,兰庭卫纷纷抽身而退,不再同他们缠斗,而是隔着几步的距离把人围困起来。林晗往地上一跌,右肩洇出一块血迹,好似狰狞的窟窿。
卫戈扶着他站稳。四下风声嚎啕,夹杂着山火可怖的呼啸,裴子玉朝林晗轻轻地望去一眼,两人目光交汇一刻,她径直转向姜拂,嗓音清冷:“放人。”
姜拂不为所动,只是将头垂着更低了,“请恕奴婢直言,姑娘此举,会让奴婢在主公面前交不了差事。”
裴子玉平复了呼吸,在夜色中亭亭玉立,秀丽的眉略微皱起,忽地出手夺向姜拂的雁翎刀。姜拂离她很近,未对她设防,更唯恐伤了她,竟然被她夺去了刀。
“子玉!”
“姑娘!”
林晗焦急地唤出声,眼看着裴子玉手握雁翎刀,用刀刃抵着细白的脖颈。她往后退了几步,几缕发丝缠绕在颈侧,朝着姜拂斥责道:“好,我的话你也不听。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只要我还活着你们就休想得逞。仔细想想,我手里这把刀若是斩下去,你在他面前能不能交得了差?”
姜拂隐忍道:“姑娘这是打算以死相逼了?”
裴子玉道:“你知道我的脾气。放行!”
“子玉!”
林晗往前两步,脚下跌撞,“别做傻事!”
她像是不曾听见,握刀的手没有挪动分毫,跟姜拂沉默地对峙着。风声呜呜地刮过,好似毛骨悚然的哀泣,姜拂往旁侧让开,对着手下一众兰庭卫道:“都让开。”
兰庭卫效忠的并非头目,而是他们的主人,姜拂明着违抗命令,他们自是不敢跟从。裴子玉冷眼扫过暗夜里一众黑色的衣影,看向一侧静默的姜拂,“他们不听话,你说该怎么办?”
姜拂掌心骤然握起,从中现出一道淬着荧光的银镖。只听一声轻快的破风响,仿佛哨音,那些站定的人影中猝然倒下一个,没有发出一丝呜咽。裴子玉似是没有意想到如此的结果,脸色倏然惨白,手里的刀歪了一瞬,惊诧地盯着倒地的人影。
兰庭卫听话地让开一条道路,姜拂目光哀冷地望向裴子玉:“姑娘可是满意了?”
裴子玉这才看向林晗,挤出一个苍凉的笑容,对他做出口型:“快走。”
她为了他明目张胆跟裴信对着干,还不知回去会有什么下场,林晗道:“你跟我一起走。”
她颓然垂首,并不多言。聂琢亦赶至林晗身侧扶着他,劝道:“陛下,眼下最要紧的是脱身,才能替裴姑娘计议。”
他回首望向自己仅剩的部从们,每一个都带着伤,满身血污,不知还能撑多久。一抬眼,他再度对上裴子玉的目光,刀刃闪着寒光,她朝他缓慢地摇摇头,裙裾被狂风吹得飘摇,纤秀的脖颈显得脆弱不堪。
卫戈附耳过去,轻声道:“你忍心看她在军中遭受流离颠沛之苦?”
林晗骤然醒悟过来,深深地望了眼裴子玉,对聂琢道:“我们撤。”
残兵败将走上小道,从分列的兰庭卫中间穿过,两军仍旧剑拔弩张,气势凛栗地相对。眼望着他们就要走远,姜拂似是不甘心,向着手下挥手命令。兰庭卫正要拥上前去,被裴子玉一人拦下。
林晗回头望去,只能瞧见她的背影,她张着双臂,单薄的身子挡在一众杀人不眨眼的府卫前。郁山渐渐远去,听不见哀哭的夜风了,烧红的云能挂在天幕,云里透出几道衰微的晨光,好似溃烂生脓的皮肉。
沿路朝着北去,晨光大盛时分,他们撤到一处葳蕤的山岭。十来个人潜进老林中,林晗下令休憩,将卫戈和聂琢两个叫到一块商量去处。
“再往前面走就是青门关,出了青门关就到了朔方地界。”
林晗眺望着远处连绵苍翠的山峦,长叹一声,“去灵州,还是去凉州?”
汉阳在灵州,去灵州可以找聂峥谋事。凉州知度*由丞相遥领,可裴信常年在朝中,凉州便是留后知度事*息慎主持大局,这个人好巧不巧还是林晗母族亲戚。两者权衡,仿佛是血缘亲戚更靠得住,但经过郁山的变故,林晗心里的称早已有所偏斜。
卫戈知道林晗心存顾虑,不出声点破。聂琢心向灵州,却担忧惹来君王猜忌,不敢替自家揽功,也不说话。林晗头疼得很,只好自做决定:“去汉阳吧,边境鱼龙混杂,天高朝廷远,裴信的手不一定伸得过去。”
要去灵州,必然要过青门关,关隘守卫森严,岂是能浑水摸鱼的。聂琢道:“不过青门关就只能绕路,翻过小苍岭,迂回过去。”
“小苍岭山高路险,有天障之称,等咱们翻过去,你二哥都七老八十了。”
林晗没好气地回他,转头见卫戈双眸灼灼地盯着他,“怎么,你有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