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来没有真正爱过谁。你害怕去爱,害怕失去她们,害怕依赖她们。爱情使人脆弱。或许,这就是你受人青睐的原因:因为你对人没有任何期望,因为你对他们无动于衷。你向来慷慨大方,帮过许多人,也不求留名,你以此换取自由。你不想被人干扰。
你也出于同样的原因不喜欢海。当你在特鲁维尔的农田里眺望大海时,你意识到了自己不喜欢海。海总在不断变化,它是危险的,它能淹死人,而你却需要脚踏实地——应该把这个世界冻结起来。可奇怪的是,你从来没有画过雪。
人是应该可以把爱的那一刻铭记于心,然后在回忆中生活的。然而,记忆是靠不住的,人能够回忆的,是情感,而不是外在的显现。有一次,你想凭记忆画安娜,你可亲可爱的安娜,可一拿起铅笔,她的面容就变得模糊不清了。你的记忆成为了一种情感,情感没有鼻子,没有脸颊,也没有嘴唇,情感是不准确和不可信任的。而准确,从来就是你最高的标准,作画时,你不可放任丝毫。
记忆在欺骗你,你也在欺骗记忆,你重新绘制它,摧毁它。这个世界不存在色彩,色彩是相互依存,互相显现的。你依从于它们。这种绿色,这种赭色,还有这种蓝色,在你在调色板上调出它们之前,它们并不存在。线条、平面和颜色构成了你的世界,你的光是铅白色的。
你在画自己。看到自己的脸在画笔之下一笔一笔地改变,变成了一道风景,一道不明确的风景,一个平面,你吃惊极了,有那么一刹那,你害怕会失去自己的脸。
我画女人的乳房如同画一只普通的牛奶罐,形状和色调的对比才是关键——你说这话时,有没有想到安娜的乳房?
她的爱只会让你心烦,为了把自己从她那儿解救出来,你必须同她上床,必须画她。您为什么不画我呢,她曾经开玩笑地问。她为什么要让你画她?她认为这是你的爱情的见证,却不知道这将会而且必定会毁掉你的爱情。只要被你观察过的事物都会改变,都会变成一张画。你一旦开始观察她,她的脸便会僵死,无论你如何反抗,你看到的仍将是线条、平面和颜色。一旦开始画她,你便会发现她的另一种美,她作为肖像的美,你会爱上她的肖像,安娜将会永远无法与之较量。
“您可以把它挂在画室里,让我一直陪在您的身边。”
“当模特儿是一件很辛苦的工作,您知道,您得很长时间一动不动。”
“这对我可是轻车熟路,我这辈子就没干过别的。”
“可我不能画您,因为我没法观察您,我对您的感情会蒙住我的眼睛,我无法画我爱的东西。”
她笑了,有些受宠若惊,却带着责备的眼神看着你:
“如果您真的爱我的话……”
她打住了,该轮到你行动了。可你却只吻了一下她的手。没有人能够像你这样善于沉默。她想了一下:
“您难道不爱您画的风景吗?”
“我爱我的画,风景对我都一样。”
阿维尼翁风光、奥尔良圣帕泰尔恩教堂、枫丹白露的森林、特鲁维尔、图克河口,你起这些名字,像是为了呈现某个村庄、某个教堂、某座桥梁,你爱这些村庄和风景,可画它们时,你必须对它们无动于衷。你一次在开玩笑时道出了真情:你的创作源自充满激情的冷漠。
这很难解释,也很难让人理解。你尽量准确地描绘你所看到的事物,可你的用意却不在于画面的精确,你努力捕捉的,是感觉。你尽可能准确地捕捉那种模糊的感觉,果断是最重要的。
你的目光冷静,但不冷酷,目光冷静是前提。如果想做到冷静地看,就不能与对象产生共鸣。冷静地看,意味着你只能是眼睛,否则,你无法去感受一道风景或一个人。而想要感同身受,最重要、最首要的是——忘掉自己,脱离自己。你的目标是同物体拉开距离。如果没有省略不画,你也老是画不好近景。你拒绝近距离,近,意味着温暖。人们在相爱时,是彼此亲近的。
你重返特鲁维尔。为了核实一些细节,你又登上了那座山丘。你得走进田野,而不是去看画——这话你跟那些一边在卢浮宫里临摹、反刍大师作品,一边自以为了不起的同事们都不知说过多少遍了。贝尔坦先生也曾经让你去临摹画作,你却只画了那些紧绷着脸痛苦作画的可怜画家。人,得走进田野……
你沿着陡峭的山坡朝高处走。空气清凉,可你还是出汗了。午餐后,你有些睡意蒙眬。你听到远处海浪拍岸的声音,一条狗在狂叫。这次,为了不弄脏鞋子,你沿着田埂走。你又一次见到了那座村庄,那片河湾和大海。
你突然有一种可怕的感觉,你觉得那片风景不对头,它同你创造的真实世界不相符合。从那以后,你会经常去描绘这种感觉。那个“在读书的年轻女子”停止了阅读,从书本上抬起头,再也分辨不清这个世界。你会画出她眼中的惊愕,她的微笑也是你的微笑。她知道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伤害到她,她生活在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之中,一个时间不会消逝、没有死亡的世界。
你站在特鲁维尔高处的农田旁。这是你的田野。你俯视着你的村庄,你的大海,仰望你的天空。铅白色的光。
傍晚时分,你回到村里,遇见上次那个男孩,他正蹲在路边玩一块积木。他在地上把木头拖过来,拉过去,也不知道把它当作什么了,一头牛,或许一只猪?你问他。他胆怯地抬头望着你,像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被你当场抓获似的。他也许没有认出你来。
“是马车,先生。”
你怎么能看不出来呢。
“它去哪儿?”
“去巴黎。”
“我马上也要去那儿。车里还有空座吗?”
现在轮到他笑了,他在笑你上当了:
“这只是一块木头呀。”
一块木头,一张纸,一块画布,你可以把它叫作马车,叫作桥梁,叫作风景,叫作人。这是一种游戏,每个孩子都会玩。
“你为什么这么做?”
他用孩童才有的那种茫然的眼神望着你,然后站起身跑了,连自己的玩具都没带上,它就在你的脚下。你弯下腰,捡起它。那是一块木头,一块寒碜的木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