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观新墨西哥州乔治亚·奥基弗博物馆附设的女子艺术辅导学校。乔治亚·奥基弗是美国最杰出的女画家之一,她的那幅“头骨和白玫瑰”表达着经典的凄美和让人战栗的死亡体验。在她去世后,博物馆遵照她的遗嘱开办了女子艺术辅导学校。
指导教师杰茜娅白发黑衣,举止卓尔不群,目光熠熠生辉。一句话,开门见山。她说:“我们开设的艺术指导课程,不仅仅是指导艺术,更是指导人的全面发展。比如,根据哈佛大学的研究,经过艺术训练的女生,她们的领导才能就有所加强。”
我很感兴趣,问:“这是为什么?艺术和领导,通常好像是不搭界的。”
杰茜娅说:“艺术让人的大脑全面发展,增强人的自信心。特别是女孩子,她们的艺术才能往往是比较突出的。如果受到重视,得到相应的训练,她们就会发现自己是有价值的。如果她们的艺术作品出色,就会不断地获奖。这样,她们就有了成功的经验。对一个孩子来说,什么最重要呢?就是有成功的经验,感觉到自己的价值。在正常的学校里,让孩子能有成功经验的机会并不是很多的。学习文法和数理化,是很枯燥的过程,很多孩子不适应。只有少数孩子能在常规的学习中感受到乐趣和成就感,大多数孩子会觉得自己不够聪明。可以这样说,常规的学习过程,给予孩子们失败的经验比较多。但是,学习艺术就不是这样了。首先我们相信一个大前提,那就是每一个孩子都必定有所长,它们冬眠着、潜伏着,等待人们的挖掘。不存在‘有没有’的问题,是‘一定有’,只是需要发现。再者,艺术允许广阔的想象,没有统一的标准,关于成功的概念也是更为开放和宽松的。而且,孩子和成人谁离艺术的真谛更近一些呢?是孩子,她们对世界有直觉的把握,在创作的同时也更清晰地感觉到了真实的世界。她们在艺术中学习,这种成功的经验会蔓延开来,延展到她们生活的各个领域。”
这一番话,颇有醍醐灌顶之感。当我们的某些父母只是把艺术作为一种训练、一种特长,甚至当成一块高考就业的“敲门砖”的时候,杰茜娅她们已经巧妙地把它变成了赋予孩子最初成功体验的阶梯。
是啊,有什么比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孩子的体验和记忆更重要、更珍贵呢?回想我们的一生,所以会有种种命运,虽不敢说全部,但其中偌大一部分是源自我们童年经验的烙印。“精神分析派”的师长甚至不无悲观地说,每个人一生将要上演的脚本都已在我们六岁前的经历中秘密写定。如此说来,谁能改变一个孩子的童年体验,谁就能改变他眼中的世界和他人生的蓝图。
人的记忆是非常奇怪的东西。我们希望它记住的东西,它虚与委蛇,给你一个过眼云烟;我们希望它遗忘的东西,它执拗着,死心塌地铭记。记忆的钢钉就这样不由分说地楔入灵魂最软弱的地方,却从那里发布一道道指令,陪伴你到永远。背负无法选择的记忆,挺进在人生的曲径上。记忆是有魔法的,它轻而易举地决定着我们的好恶,指导着我们的行动,规定着我们的决策,甚至操纵着我们的生涯……
中国有句俗话,叫作“三岁看老”,看来和弗洛伊德老先生的学说有异曲同工之妙。这话有前瞻之明,但也有掩饰不住的悲观和宿命。三岁之前,孩子在无知无识中酿出了怎样咸苦的卤水,让他的一生决定于此?或者反过来说,面对着一个孩子,成人世界有什么力量可以润物细无声地沁入思维的草地,从此染绿他一生的春秋?
杰茜娅女士的话正是在这个微妙的层面给我启迪和震撼。如果说教育是一种外在的渗透,那么,让孩子们深入艺术的创造之中去,就生出了内在的事半功倍的奇效。让蛰伏内心的翅膀舒展开来,让成功的霞光照亮漆黑的眸子,让最初的成功烙在心扉的玄关……童年的珍藏就会在漫长的岁月发酵,香飘一路。
面对着这样的理论和尝试,我肃然起敬。
我说:“你这里走出多少艺术家?”
杰茜娅说:“我从来没有统计过。”
我说:“哦,她们还小。艺术的成功要很多年后才见分晓。我知道现在谈这些,一切都为时过早。”
杰茜娅说:“不仅因为统计操作上的困难。开办这所学校并不是为了从小培养出几个艺术的天才,而是为了更多的孩子生活中多一些阳光和快乐,发展健全的人格。我把孩子们的艺术品都保存了起来。其实,对于她们来说,这些并不是艺术,是另外一种心灵的表达。她们并不是为了成为艺术家才进行创造的,她们把艺术当成了心灵的一部分。但是,这不正是艺术最原始、最根本的标志吗?”
我说:“能否让我看看孩子们的艺术创造?”
杰茜娅说:“好吧,请跟我来,在仓库里。”
那一天是休息日,宽敞的校舍里没有一个人。我走在寂静的走廊,忽然生出心灵探险的感觉。想象不出我将看到的是怎样的作品,但我确知那是一扇扇年轻的珠贝分泌出的珍珠,不论它们圆还是不圆。
杰茜娅捧出一摞石膏面具。我说:“这是什么?”
杰茜娅说,这是我们做过的一次练习,题目是《面具后面的脸》。
我说:“这个题目很有意思啊。”
杰茜娅说:“是这样的。孩子们渐渐长大的过程,也就是她们对成人世界渐渐认识的过程。她们脱去了最初的纯真,学会戴上了面具,没有面具是不可能和不现实的。但是,人不能总在面具后面生活,特别是人对自己的面具要有清醒的认识,要知道哪些是面具,哪些是真实的自我。明白自己的面具是怎么来的,如果有可能,要将面具减到最少。要使真我和面具尽可能地统一起来。总之,就是对面具有一个明白的认识和把握,不能让面具主宰一切。”
很深刻,也很玄妙。我说:“能让我看一个具体的孩子的创作吗?”
杰茜娅说:“好啊。”说完,她就从一摞面具中挑选出了一个递给我。
这是一个美丽的面具。石膏模型的正面是如花的笑脸,挑起的眉梢,长而上翘的睫毛,桃色的腮和银粉的唇,各种色彩涂得很到位、很和谐,甚至可以说是性感的。
我说:“很美。”
杰茜娅说:“是啊。这个女生的名字我不告诉你,就叫她安娜吧。安娜在人前就是这个样子,可是你看看面具的后面。”
我把面具翻了过来。在面具的凹面中,填满了石子和羽毛。石子是尖锐和粗糙的,棱角分明;羽毛肮脏残破,绝非常见的蓬松,支支像劣质的鹅毛笔,横七竖八地戳着;特别是在面具背后的眼眶下面,画着一串串黑色的水滴,每一滴都拖着细长的尾巴,仿佛蝌蚪正从一个黑色的湖泊源源不断地游出来……
这个没有一个字一句话的面具,如同医院做冷冻治疗的雾气,把一种彻骨的寒冷传递到我的手掌。
是的,这就是安娜的内心,她的另一张面孔、更真实的面孔。她的母亲患癌症去世了。安娜目睹了她从患病到死亡的极端痛苦的过程,这使她深受刺激。她的父亲酗酒,夜夜醉得不省人事,她只有寄居在亲戚那里。她每天都在微笑,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孩子,她生怕别人不喜欢她。如果没有这种艺术的创造和表达,大概没有人知道她的痛苦。她被压抑的内心在这种创造中得到了舒缓,也使她认识到自己的分裂和冲突。她开始调整自己,认识到母亲的去世并不是自己的过错,她并不负有让别人都喜欢她的使命。她可以在人前流泪,也可以直率地表达自己,她有这个权利。
听到杰茜娅女士说到这里,我才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气。是的,你能说这不是艺术吗?不能。你能说这是简单的艺术吗?不能。孩子和艺术就这样天衣无缝地黏合在一起,艺术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这样的艺术直击心扉。
我说:“还有吗?我非常喜欢你和孩子的创意。”
杰茜娅说,这里还有女孩子画的画。是命题的画,题目就叫《80岁的奶奶》。乔治亚·奥基弗说过:颜色和语言的意义是不一样的,颜色和形状比文字更能下定义。
我说:“是请一位老奶奶做模特,让孩子画她吗?”
杰茜娅说:“没有老奶奶做模特,或者说,模特就是她们自己。”
我说:“此话怎讲?”
杰茜娅说:“我要求每个孩子对着镜子,想象自己80岁时候的模样。要画得像,让别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你;要画出沧桑和岁月的痕迹,还要画出你的职业和家庭对你的影响。因为这些随着年龄的增长,都会在人的相貌上体现出来。当然了,在画画之前,你要为自己写出一个小传。80岁的人不是凭空变成的,是经历了很多过程的人。你要心中有数,她到底走过了怎样的人生,你才能画好她。”
我说:“真是有趣得很。您的目的是什么呢?”
杰茜娅说:“除了画画的基本技巧以外,我想让女孩子知道衰老是正常的,不是可怕的。只要她们活着,就一定会变老。她们将在自己光滑的额头上画出密密的皱纹,那是岁月赠送的不可拒绝的礼物,特别是她们将要思考自己的一生怎样度过,做什么职业,成为什么样的人,包括希望建立怎样的家庭。”
我说:“我明白了,孩子是在这幅画里画出自己的理想和人生。我可以看看她们的画吗?”
杰茜娅拿出了厚厚的画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