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看这意思,刚才的话她估计都听见了。细想本来是为了调解她们两人,谁知没有调解成功,反倒落得两处被骂。正好又对上了前天所看的《南华经》上,有一句“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还有一句“山木自寇,源泉自盗”?。
(能干的人常常很忙碌,聪明的人容易忧虑,而那些无能的人反而没有什么追求。他们吃饱了就到处闲逛,活得像一条没有系绳的小船到处漂流。
山里的树木因为成材而遭到砍伐,而清澈的泉水因甘甜被人擅自饮用。)
因此,越想越没意思。再想想。眼下不过两三个人,都应付不过来,将来还想怎样?想到这里,也不用分辩回答,自己转身回房了。林黛玉见他走了,就知道他是没意思赌气走了,所以自己也越发生气,说道:“现在走了,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
宝玉仍不回答,回房也躺在床上,睁着眼发愣。袭人明白原由,也不敢直说,只好用其他事情来劝,说:“今天看了戏,宝姑娘肯定还要还席的,说不定要唱好几天。”宝玉冷笑道:“她还不还,关我什么事。”袭人见说这话,也不是往日口吻,又笑着说:“这是怎么说的?好好的大正月里,姐妹们都开开心心的,你怎么这样儿?”宝玉又冷笑说:“她们姐妹高兴,也与我无关。”袭人笑道:“她们开心,你也开心,大家不是都开心。”宝玉说:“什么大家?她们是大家,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说完,不自觉流下泪来。袭人看见也不愿意多说了。宝玉细想这句话的意思,不禁大哭起来,翻身起来,来到书桌前,提笔写下一段话: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咱们彼此证明,用心意来验证一切。
若没有什么需要证明的,那才算是真正的有所证明。
到了无需再说证明的时候,那便是真正站稳脚跟的地方。)
写完之后,想着虽然自己明白什么意思,又怕别人看不懂,所以又附上了一首《寄生草》写在后面。自己又念了一遍,感觉没了负担,心中得意,于是就上床睡觉了。
这时黛玉见宝玉如此果断走了,就借口找袭人去察看情况。袭人笑着说:“宝玉已经睡下了。”黛玉听后打算离开,袭人叫住她说:“姑娘等一下,这儿有张字条,看看写了什么。”接着,袭人悄悄把宝玉刚写的曲子和偈语递给黛玉。黛玉看过后,明白这是宝玉一时情绪激动所作,觉得又可笑又可叹。她就跟袭人说:“只是他闹着玩写的,没什么。”说完,黛玉拿着字条回房又和湘云一起看。第二天,她又拿给宝钗看。宝钗读了上面的内容: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我本来就不是你,能不能理解我都无所谓。我可以自由自在地来来去去。人生中有什么悲欢离合?人们又为什么要分亲疏远近?从前我忙忙碌碌,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到现在回过头来想想,真是无趣啊!)
看完后,她又读那句偈语,笑着说道:“这人醒悟了。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昨天点的戏闹的。这些谈论道佛的东西最容易改变人的想法。万一他将来真的说出这些疯话,心里存了这样的念头,那可都是我的罪过了。”说完,他就把那东西撕得粉碎,递给丫头们说:“快烧了吧。”黛玉笑着说:“不该撕的,让我去问问他。你们跟我来,保管让他放弃这荒唐的想法。”
三个人一起走进宝玉的房间。一进来,黛玉就笑着问宝玉:“宝玉,你说:最珍贵的是‘宝’,最坚硬的是‘玉’。那你有什么可珍贵的?又有什么是坚不可摧的呢?”宝玉一时回答不上来。三个人笑着拍手说:“这么愚钝,还想参悟佛理。”黛玉接着说:“你那句偈语最后说,‘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写的确实好,但我认为还不完美。我来给它续上两句吧。”于是她接着说:“无立足境,是方干净。”(连立足的地方都没有了,才是真正的干净。)
宝钗说:“我现在才彻底明白。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刚寻找师傅到韶州时,听说五祖弘忍在黄梅,他就去做了一个火头僧。后来,五祖想挑选接班人,就让所有的弟子各自写一首诗表达对佛法的理解。其中一位最博学的弟子叫神秀,他写的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身体就像觉悟的树,心灵如同明亮的镜子,要时刻清理,别让尘埃沾染。)
当时惠能在厨房捣米,听到这诗后,说:‘美则美矣?,了则未了。’(虽然文辞华美,但还不能彻底了断,没有彻底体会到空的境界。)
于是他自己作了一首诗:‘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觉悟本不是树,心灵也不是镜,本来什么都没有,到哪里去沾染尘埃?)
五祖听了,就把代表传承的衣服和碗传给了他。今天这句诗的意思,也和那个故事差不多。但是刚才那句话最关键的地方,咱们还没彻底讨论完,就这么结束了吗?”
黛玉笑着说:“刚才答不上来就算输了,现在能答上来也不算出奇。不过,以后别再谈禅了。你连我们两个都不如,还参什么禅。”宝玉本来觉得自己已经觉悟了,没想到被黛玉这么一问,就答不上来;宝钗还引用了“语录”,平时都没有看出来她们有这样的才能。所以自己想:“原来她们比我更早感受到,然而也没有解悟,我又何必自寻烦恼。”想通后,宝玉笑着说:“谁说我参禅,不过是随便说说玩笑罢了。”说完,四个人的关系又恢复如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