鳌?br>
她跟着薜思过走进了一进小轩,轩上题着名“泪染轩”,笔划清癯,笔力却很柔弱,似出自女子之手。沈梦怜却奇怪,这字迹如此熟悉,怎么好象在梦里见过的。轩中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园中老梅数株,虬枝如铁,树下青草茵茵。沈梦怜“啊”了一声,将满脑的奇思怪想摒弃,在原地转了个圈,裙裾飘舞,发丝飞扬,令薜思过一阵目眩。沈梦怜笑问:“这儿真美,是你家招待贵宾的精舍吗?”薜思过摇摇头,“这里是我姨娘的闺房,她早已不在了,我爹娘为了纪念她,一直保留着她当年的旧貌。这里平时除了打扫之人,爹从不让出入,却不知为甚么今日破例了。”
沈梦怜轻轻推开房门,屋内有一股淡淡麝般馥郁馨香,陈设虽简单,却呈放的井井有条,一旁的案几上还置着一张古琴。沈梦怜心想:“薜大侠夫妇真是有心人,韩大小姐的闺房竟保留的那么好,想韩大小姐乃名门千金,必也如薜夫人一样养尊处优,只是不知她们何要将自己的住所取名为‘泪染轩’,未免悲情太苦,莫非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作无病呻吟之叹。”想着,随手取过古琴,琴倒是一张好琴,却琴弦俱断,不由又是一呆,“好好的一张琴,怎么作践得这样,这韩大小姐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薜思过道:“我姨娘过世很早的,外祖父对他这个长女的事一向忌讳,也不准人议论,信许是心疼爱女的早夭吧。只是我爹为什么要你住到这里来呢,他们今天真得是太奇怪,难道你真与我家有什么干系?”沈梦怜惜倒失笑起来,“怎么会?”薜思过也笑了起来,道:“也罢,不管这些事了,你先休息,我需向外祖父和爹娘禀报魔剑事由。”走至门口,见一跛足老仆正在打扫庭院,便回首叮嘱一声,“那打扫院子的张老伯是我家最老的一个仆人了。他本是我外祖母的远房亲戚,也有一身武功的,只是后来与人结了仇,被伤了脸和脚,从此再无心江湖,只深居简出在我家做一花匠,你见了他的样子,不必害怕的。”沈梦怜站在窗口,久久望着张老伯一拐一拐的艰难行走,从他蹒跚的身影中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雄风英姿,不禁黯然,幽幽道:“江湖真得这么凶险吗?我娘不教我武功,这也是我亲生娘的意思,她们是为了保护我才这样做的。却不知我已经卷入到江湖的纷争中去了。”
身后有人接口:“不要怕,孩子,你已经到家了。”沈梦怜望去,说话的人是薜楚白,不禁又意外又有一种乍见亲人的亲近感。薜楚白:“思过已把前因后果告诉我了。不要怕,薜叔叔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了。”沈梦怜听他话语暖心,又感动又伤怀。她自小少父疼爱,而今俨将薜楚白当作父执之辈,眼圈一红,哽声叫:“薜叔叔。”扑入薜楚白怀中失声而哭。
不知何时出现在泪染轩窗口的韩君怡呆呆注视着他俩,喃喃道:“一模一样的泪染轩,一模一样的人,会重复一模一样的往事吗?莫非一切都是冥冥中的注定?”
夜晚降临了。
明月当空,繁星烁烁。
沈梦怜半倚在池栏,喃喃自语,“月儿月儿,我们现在可真是对影成三人了。不知此时此刻,南群在做什么呢,是否也在对月思念呢?”想到这儿,恨不能插翅飞回到李南群的身畔,忍不住轻声唱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歌声悠悠长长,飘扬开去。薜楚白站在园门口听得真真切切,已然黯然神伤,眼前仿佛幻化出一少女拈花而笑的情景。“君如。”他伸手去抓,眼前一黑,哪里有什么人影。
韩君怡幽幽道:“这里没有君如了,她已经死了。”薜楚过道:“她是死了。只是她是在虚无缥渺的九天碧落,抑或是在茫茫的黄泉。”
夏怡怒冲冲道:“什么碧落黄泉,我看她定是个妖孽,世上哪有这种事,长得一样,年纪一样,连唱得歌也一样。家里怎能留她。”韩君怡道:“难道君如死不瞑目,她的精魂才幻化成了今日的沈梦怜。”
夏怡怒不可遏,恰见沈梦怜听得这边吵声,寻声过来,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她的手臂,拖至薜楚白跟前,道:“她长得象君如,你又让她住泪染轩,她就能成为第二个韩大小姐了吗?”薜楚白淡淡道:“这也是爹的意思。”夏怡更怒,“为什么?”薜楚白道:“爹也思念女儿。”
韩君怡道:“这样做能弥补当年的错吗?”夏怡冷冷道:“可她永远也成不了韩君如。君如死了,连尸骨也没留下,就更不会有精魂幻化的事了。”薜楚白斩钉截铁的道:“有。君如的精魂就是她。”他指向沈梦怜,沈梦怜倒抽一口冷气。
庄中忽然嘈声喧天,庄丁来禀,“有贼夜闯。”夏怡的眉梢高高挑起,“好呵,韩家鼎立江湖几十载,而今居然有贼夜犯。”她瞪着沈梦怜,“安知不是她引来的祸害。”薜楚白沉吟,“莫非是为魔剑而来?”庄丁又禀道:“那人受了伤,少庄主已带人追出去了。”薜楚白点点头,向沈梦怜道:“你去休息吧,纵使听得外面打斗也不要出来,刀剑无眼,免得误伤。”沈梦怜一言不发,心道:“原来你关心我,爱护我,只是因为我长得象韩大小姐。”薛楚白见她神情冷漠,知她误会,有心解释,夏怡已道:“还不走,难道要思过单独御敌不成?”薜楚白只得隐忍。
沈梦怜见他三人离去又伤心,又委屈,一个人呆立良久方懒懒回去,才将轩门阖拢,眼前的情景几乎将她吓得魂飞魄散,地上竟躺着一个浑身血污的老人。她张口欲喊,那老人从地上一跃而起,捂住她的嘴,厉声命令,“不许叫。”这一动,牵动身上的伤口。血又泉涌而出,老人闷哼一声,重又跌坐回地上,自点穴道止血,然后闭目行功。纵是如此,他身上仍不断流血。不一会儿,已在地上汇了一大滩。
老人也不睁眼,只说:“你休要逃走和喊叫,否则我杀了你。”沈梦怜见那老人衣衫褴褛,须眉皆白,又乱又脏,一张脸上满布皱纹,道:“你为什么要到这儿,韩大侠,薛大侠的武功很高的。”老人叱道:“不要你管。”沈梦怜道:“你流了那么多血,要赶快包扎才好,我去薛大哥那里讨金创药给你。”老人叫道:“你若敢乱动,我就杀了你。”挥掌向她打来,不料牵动内力,气血翻涌,反而支撑不起,重重摔倒在地。
等他醒来,才发现身上的伤口已经洗净,并用干净的布包扎妥当。他微微一愣,疑惑的望向沈梦怜,“你救了我。”沈梦怜道:“我见你血流不止,你又不让去讨金创药敷伤,幸好薛大哥曾留了一颗丹药给我,你吃了倒醒的快。”
老人叹了口气,“我方才待你那么凶,又要杀你,你还救我?”沈梦怜说:“佛祖曾割肉饲鹰,舍身救虎,何况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人哼道:“你不怕我是个坏人。”沈梦怜敛容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就象你潜入庄园是不对的,但受了伤也是受了惩罚了,以后不再犯就是。你是不是为魔剑而来?”
老人摇头,“我是来找人的,但下次就是报仇了。”沈梦怜心想:“你下次还要来吗?”老人自言道:“是我想错了,我在苗疆呆的太久,人也糊涂了,我那湘妹怎么可能会在这里。”沈梦怜道:“你是苗人吗?汉语却说得流利。”老人说:“我是汉人,不过在苗疆呆了四十年,才回到中原,要找分开了四十年的妻子,当年我离开她时,她还是一青春少妇,如今只怕已老的认不得了。”
沈梦怜:“苗疆蛮夷之地,值得你别妻离家,远赴四十载吗?”老人:“你懂什么?世上很多事是逼不得已的,否则我焉会离开新婚不久的妻子。”沈梦怜:“原来你是被逼的,我也是迫于无奈才离开家乡的,人生很多事真的是不得已的。”老人立刻怒道:“韩绍羽也逼你了吗?这个假仁假义的混蛋,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他怎么逼你的,你告诉我。”沈梦怜越听越惊心,“你的仇人是韩大侠?是他拆散你们夫妻。怎么可能?韩大侠一生磊落,义薄云天,如今虽已退出江湖,但他行侠仗义的豪举至今仍脍炙人口。他怎会害你?”
老人仰天长哭,“好一个大侠,总有一天我会揭下他的伪装给天下人看的。”
哭声虽大,泪水却也溯溯而下。沈梦怜见他如此伤悲,好生同情,老人:“小姑娘,你心地善良,住在这里千万小心。”沈梦怜正容:“薛大哥不会害我,我的命都是他所救。”老人道:“一个人的好坏岂能以一事论之,罢了,我也不在此久留,以免连累你,你救了我,日后定会报答。”说罢,越墙离去。
老人离去了,“泪染轩”中也恢复了平静,但沈梦怜的心却再无法平静,一连几天,连做梦都是刀光剑影,生死拼杀。“雪舞寒梅”庄园虽很平静,平静却有一丝异样,一份紧张。也许魔剑的阴影真的越来越近,薛思过出门几次打探消息,回来时总面色凝重,令沈梦怜忐忑不安。
关于魔剑,她细细问了薛思过,方知其渊源。
原来魔剑上是汇集了天下武功的精华。据说魔剑绝学是很久以前武林中一神童所创,神童之父执之辈其实也是一聪慧之人,他想以他的智慧创下天下最精伦的武功,四处求武未果便带了幼子去偷学各门各派的武功,由于那孩子年纪稚小,出入各门派充作僮仆也无人留意。他白天为奴,将看到的招式牢记于心,晚上再习练给他父亲揣摩,如此十年间将各名门大派的武功竟偷学怠尽。一日败露,整个武林为之震惊,联合共诛父子二人。父亲死于混乱中,那孩子携了密籍逃了出去。几年后重入江湖,他竟依了各门派的招式创出破解之法,他所到之处,所向披糜,弱冠之年已成为天下第一高手。只是高处不胜寒,他为创剑法,怠尽心智,病入膏盲。他自认一生以剑为命,到头却一无所得,唯一的恋人也因他而受人暗算而死,他纵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荣耀又有何用。他最后死于荒野,余下一柄剑供后人参悟。魔剑剑法实名为“困情”。据说,得绝学的人定要是吃得苦中苦的人,甚至要经过生的磨炼,死的洗礼,只有尝尽人世悲苦,才能领悟剑法精髓。
沈梦怜听罢薜思过的叙述,细细咀嚼那句“生的磨炼,死的洗礼”,脑中又想起那位可怜的老人。
薜思过:“魔剑流入江湖几百年,引起纷争无数,这也是人们隐去它‘困情’本名,谓之为‘魔’的原因。”沈梦怜道:“只怕剑无魔,而人心魔。”薜思过见她愀然不乐,知她话中另有所指,笑道:“我去爹书房中找到我姨娘当年的画卷,原来你们真是十分相象,实在不能怪我家人将你误作我姨娘转世了。”
沈梦怜好奇打开来看,只见画中少女与自己相仿年纪,绮年玉貌,娴静文雅,如幽谷百合,风姿娉婷,浑身上下充满了脱俗之气。穿一袭大红衫子,一副新嫁娘的打扮,只是眉尖眼底却毫无喜气,双眉轻蹙,眼角含颦,似满心郁愤,心中倒有几分奇怪:“怎么韩大小姐与我这外人相象,与薜夫人姐妹反而无一丝相象之处。不过我虽则与韩大小姐酷似,但他们若一昧当我是她的重生,我定不依。”还想着再问几句,薜思这忽然一把将她拉至身侧,朗声笑道:“弱水宫的几位姐姐,既已来了,就不必藏头露尾了,难道还怕羞不成。”
漂雨咯咯笑着从树上跃了下来,“我们小门小户的人,面皮自然要薄一些的。”向树上招招手,笑道:“下来吧,幸亏薜少侠不是外人,否则我们这两手,笑都让人笑死了。”树枝一分,果真又落下三人,却不是落下,而是让人抛下来的。漂雨的笑顿时一僵。只见树上又跃下一老妇,面含煞气,心里一慌,勉强道:“莫非是韩老夫人,火气真是不小,未免失了待客礼数。”夏怡喝斥道:“莫从大门投帖进庄,自然是客,既然翻墙越壁而来,那就是贼了。”薜思过笑道:“若真是如此,弱水娘娘麾下四女岂不成了四贼了。”漂雨伸臂挡住怒形于色的三女,笑向沈梦怜:“沈姑娘,我们总算相识一场,薜少侠救你,我也是出了力了。”沈梦怜微施一礼,“多谢姐姐了。”漂雨:“姑娘想必在此也玩够了,和薜少侠也把该说的体已话都说尽了,因此弱水娘娘再派我和滢雪、滟霜、涵露四人来请姑娘去弱水宫玩玩。”沈梦怜笑笑,“我不去的。我也没有魔剑送于你家娘娘。”
漂雨“啧啧”几声,“真可惜。难道你不知道江湖上已风云动,各门派为了魔剑已尽出精英,四处搜寻姑娘。想你文弱之躯,清雅之人落于这帮粗人之手可如何了得。”薜思过沉声道:“有雪舞寒梅在。”滢雪道:“只怕风暴来临,你的雪舞寒梅也抵挡不住。”
夏怡忡然色变。沈梦怜:“我不明白,我根本没有魔剑,可你们为什么总是苦苦为难我。”滟霜:“这个你不妨亲自向弱水娘娘解释。”话甫出口,四人齐动,滟霜扑向夏怡,涵露扑向薜思过,余下二人径冲向沈梦怜。
夏怡迫开滟霜只一瞬间,但漂雨、滢雪已借这一瞬之即将尖刀架在了沈梦怜脖子上。漂雨抛了一媚眼于薜思过,笑道:“侥幸而已。”手腕一紧,尖刀紧贴沈梦怜颈上肌肤,生生逼住了他要冲上来的脚步。一使眼色,示意滢雪挟了沈梦怜跃上围墙。夏怡森然:“你们出的去吗。”漂雨洋洋得意,“能进来,自然也出得去。”一语未毕,只听“哎呀”一声,滢雪一个倒栽葱从围墙上跌了下来,屁股上端端正正印了只鞋印。围墙上已多了一个红衣少女,薜思过见之一喜,道:“倚绿,是你。快带梦怜下来,莫吓坏了她。”
夏怡不悦,低声道:“她就是邻庄花谢春之女花倚绿吗?花谢春行事诡异,决非善类,你怎与她女儿相交?”薜思过含糊应了一声,一昧向花倚绿招手要她下来。
花倚绿:“思过,你我相交一场,我不瞒你,我爹要请沈姑娘去庄上盘桓几日哩。”滢雪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冷笑:“原来是螳臂捕蝉,黄雀在后呵。”花倚绿低声道:“思过,对不起了。”抓住沈梦怜的手腕要走,忽然背心一麻,一个站立不稳,也一个跟斗栽了下去,半空中衣领一紧,复被人轻轻提起,稳稳落于地上,急忙回头去看,身后站的人竟是薜楚白。花倚绿又羞又气:“薜大侠,你以大欺小。”薜思过冷道:“你强行带走梦怜,岂非以强凌弱。”
夏怡恨恨道:“雪舞寒梅历来清静,哪来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楚白,把她们一个个丢出去。”弱水宫四人对望一眼,漂雨:“哪敢有劳薜大侠,我们自己走好了。”薜思过瞪一眼花倚绿,“你还不走,难道要我把你丢出去吗。”
夏怡见人散尽,向薜楚白道:“方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再留沈梦怜,恐怕真会招来大麻烦。若流言传说魔剑落在我们手中,雪舞寒梅再牢固的门墙也会被攻破。”
薜楚白道:“我不能眼看着故人之后自生自灭。”夏怡莫名其妙,“什么故人之后?”立时领悟,“她是……”薜楚白摇摇头,止住她话:“我们只要尽心爱护照顾好梦怜就够了。”薜思过、沈梦怜听得糊涂。沈梦怜问:“我是你故人之后?薜叔叔,你认得我生身父母?”
薜楚白沉吟:“以后再告诉你吧。而今当务之急是你在此地的行踪已泄,是住不得了。思过外祖父有一至交,已隐居多年,我带你去他那儿暂住时日,暂避风头。”沈梦怜幽幽道:“莫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