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阿宙这几年通问并不多,相处却越来越自然。说起来,转变更多的是他。
他变了么?也许只是变得含蓄而成熟了。我偶然凝注阿宙,那种心情,就像一个人病卧许久,才能去庭院漫步。幼小的树苗已经亭亭玉立,能当绿荫了。太一用倾慕的眼光望着五叔,在他眼里,父皇握笔,五叔拿剑;父皇坐车,五叔骑马。显然,虽父皇更显赫贵重,但男孩们更向往像阿宙那般。
华山脚下,天寰举行“柴祭”,燃起薪火,奉烧他亲笔书写的献给天帝的祷辞。我们依次跪叩。华丽的帘帐之内,天寰首献祭祀,阿宙亚献,而崔僧固为终献。人人在天威前毕恭毕敬,连天寰也不例外。
阿宙亚献之时,华山起了秋雨。我在华盖下眺望苍茫秦岭。乱云急雨,倒立江湖,云为雨,雨为云,西风骤起,明灭变幻,人间万窍,由此而开。
天寰低声问小小的太一:“这么大的风雨,怕不怕?”
他命人将蓑衣给太一套上。太一躲到我背后,不肯接受。天寰和我哑然。太一说:“父皇母后,我不怕雨。天降雨露,农民能有丰收。”
我憋住笑容。天寰把儿子抱起来。
按照既定的仪式,西岳庙女性不得入内,而圣母庙只有皇帝一个男子能驻节。我们直上山中,其他人驻守在外。天寰先来拜祭母后的灵位。他在庙堂内对着文烈皇后牌位念念有词,道:“母后……孩儿来拜祭您了……此次孩儿再次出征,誓要取胜。”
灵堂内只有我,因此天寰的声音认真得令人紧张。我走出灵堂,不愿打扰他与他母亲的交流。却见贵妇中间,杨夫人横着柳眉,对罗夫人白眼。几年过去,她这样的绝代佳人也越发见老。脂粉调抹得再匀,总不见透彻的肌肤了,就像戴着一个永恒禁锢她自己的面具。
“知道我有病,今天午间又必须在鬼地方休息,却不让我的侍女煎药,你何等居心?”
罗夫人脸上的白麻子微动,正色道:“今日在观内用午膳。按规矩,所有人的膳食饮药都要由妾身负责过目,宦者验毒。夫人的侍女不能出入厨房,只要将医生开的药方和药包交给妾身,妾和宫女们替夫人煎好,再送夫人不迟。”
杨夫人怏怏不乐,但对于以严毅著称的罗夫人无可奈何。我低声道:“两位夫人不要争了,此为列位先皇后神主安息的地方……”我故意回头,“皇上还在内祈愿呢。”
杨夫人似乎有点儿怕天寰,她不正眼瞧我,只瞟我一眼,便向厢房去了。
我折返去找天寰。他正躬身于殿堂后面,将一捧鲜花放在一张旧榻上。他神色专注,因我进来,他才点头说:“这是母后生前最喜欢的榻。”他眸中水雾蒙,低声唤,“母后,光华来看您了。”
我连忙跪下,对皇后遗物磕了三个头,随着天寰说:“给母后请安。”
天寰相当满意。他指了指香龛里宝石镶嵌的一张肖像,“这就是母后圣容。父皇画满千张仕女,却没有给她画过……这是我少年时给她画的。”
我凑近瞧,心中一阵惊叹。文烈皇后是安静的、祥和的、清秀的美,宛若书圣漫步竹林后写下的一首诗歌。她浅浅微笑,一对梨涡使人心折,与天寰几多相似。
我道:“母后真美,令人自惭形秽。”
天寰道:“你也很美。母后与你,是我认识的最美的女人。”
我仰头注视他。秋香院宇,枫叶红透。
因为皇帝等要在西岳庙举行一系列仪式,傍晚才能来接我下山。我同众人用了午膳,便想睡一个时辰养足力气。可不一会儿,公主元婴樱在门口张望,领着小女孩一名。圆荷瞧我,讨我示意。我笑了,招呼她说:“公主请进来。”那女孩就是她的长女宝,虽不到七岁,但举止天然,有美姿淑态。
“杜宝给皇后请安。”宝笑盈盈地说,还拉了拉她母亲的手。
她母亲依旧痴痴呆呆,瞧着我的脸,“杜妹妹,她和五哥哥,是玩偶屋里的一对儿。”
宝歪着头,很快领会了她的意思,应了声,问我:“皇后,能给我娘赐个座位吗?”
我和颜悦色道:“当然,快扶你娘坐下,你也坐。”
宝双鬟摆动,低头道:“我不敢坐。皇后和娘是长辈,我愿意站着伺候。”
我心里一动,上次见这小姑娘是两个月前,她现在越发显出大家闺秀的气派,容貌周正,神情又好,难怪太一喜欢宝姐姐。我拉着她的小手端详,“你在家喜欢什么?”
“回皇后,我喜欢书,也跟父亲练字。不过我写不好。父亲上朝去,我就陪着娘。”
我笑了笑,问:“想吃什么?”
宝摇头。北海长公主眼珠子一转,忽然说:“我要吃鱼。”
我莫名其妙,但知道公主经常如此。正在此时,西边厢房内传出一阵惨叫:“来人哪,不好啦,不好啦。”
我立刻起身,快步向声音来处走去。好多女人跟在我背后,惊慌失措。
我不动声色,沉声问:“什么事大呼小叫?”罗夫人也赶到了。
我们走进屋子。榻上的杨夫人奄奄一息,她大声喘气,面色发绿。我忙上前扶住她,“夫人,怎么了?”她脸色发绿……我脑子飞转,难道是中毒之象?现在去西岳庙叫天寰,肯定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