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压低了声音,薛先生摒息静听:“本州还有逋租吧?那个不得平么?便是南府,也还有些个旧账。当年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同冼侍郎讨价还价争到了五年的时光,哪有自己往坑里跳的。咦?这钱粮上的事儿,不是董……”
“啊!”薛先生突然说,“是了,你说的是。”
祝缨不动声色,董、薛二位的分工,董先生管钱粮、薛先生管刑名,这是个粗略的分工。黄十二郎案子的时候,薛坐镇而董随行使董先生得到了好处,虽然两个人的名字同时报了上去。但是公文上的排名也是有讲究的,一般而言,重要的都会排在前面。除非特殊情况想要混点儿什么,又或者是吃透了看公文人的心理,否则,重要性都是依次排列的。那份公文上,董先生名字在前,就得了,薛先生及其他人名字在后,就没有批。
祝缨那份请功的公文也是同样的道理。
二人同时南下,薛先生的不甘自是可以想象的。
祝缨道:“能平旧账,也是一桩好事。大人会看在眼里的。”
“但愿吧。”
祝缨道:“一定会的。”
两人说话间出了刺史府,薛先生将祝缨送到了驿馆,又再次向她询问了南府宿麦的情况,祝缨也给他说了:“福禄县今年能毕,其余三县各得一半,到得明年只要没有灾变,南府差不多就算成了。我也可借此机会将陈年逋租清一清了。”
田地就这么多,百姓缴给县衙的钱粮,县衙押送的时候路过府衙得先留一部分给府衙,府衙一总送到刺史那儿,刺史府还得留一部分,最后才是汇总到朝廷。这一层层的花销,产出却只有那么一分土地。
南府也是有欠朝廷的账的,不过比福禄县的情况好一些而已。地处偏远、肥田不太多,农田水利也比北方差一些,一旦有小灾就容易大减产。哪怕朝廷减免赋税,官吏要吃要喝,还要向州府上缴钱粮,亏空就越来越大了。
有了宿麦,五年不给朝廷交,百姓也能宽裕些,向他们追缴陈租也能缴得出来而不至于将百姓饿死或者逼成流民。则州、府、县三级也能用这一部分的收益来补些亏空了。
只要旧账一平没了负担,包袱一卸就能轻松上路了。
祝缨将一切都计划好了,她这次到州城来还要同冷云再谈另一件重要事情——分成。
就是税收的分成问题,层层上缴,得将这个比例给谈下来一点,要求南府往州府缴的比例是不是减一点?又或者是固定一个额度。与冷云谈妥了之后,她就可以据此再与自己手下四县再谈一下南府从四县抽成的比例。这也有利于清偿逋租。旧有稻米的成例不易谈下来,新种的宿麦的分成得跟冷云好好说道说道。
薛先生眉头轻皱,祝缨却怎么也不肯松口,她差不多能够确定,冷云又着急宿麦,至少有薛先生的进言。
薛先生从她这里得不到支持,哀声叹气:“如此,又要蹉跎数载啦。不瞒大人说,我年过四旬,依然一事无事,实在惭愧。”
“怎么会是蹉跎呢?一年有一年的收成。”见薛先生还是愁眉不展,祝缨便又给他出了个主意——“先生不妨将自己关切的事情同冷大人仔细聊一聊,或许,冷大人有不蹉跎的法子呢?冷大人不拘小节,却也不误大事。”
薛先生咬唇不语,思忖着这个建议的可行性。祝缨道:“选个好时机。”然后就再也不提这事儿了。
丁贵快步走到门口,冲进来一探头,又作躲闪状往后退了出去。
薛先生不好意思再留,道:“祝大人有事,我便不叨扰了。”
“能有什么事?除非朝廷有事,否则,眼下刺史府最大。”
薛先生瞥见丁贵手里拿着公文,拱一拱手:“大人这几天都能见着刺史大人的。”
祝缨将他送到了门外,顺手从丁贵手里提过公文,笑骂:“狡猾。”
这公文很薄,而且看上面的编号是她昨晚才看过的,祝缨顺手将公文飞到了桌子上,又让丁贵去将三个县令与莫县丞一并叫过来再开一个小会。
四人留意着祝缨的动静,薛先生来而又去他们都看到了眼里,一听召唤马上就过来了。
祝缨道:“已见过刺史大人了,明日会上大伙儿将准备好的事务如实汇报即可。”
四人都答应了。
祝缨又说:“还有一件事,新任福禄县的县令,不幸殂于途中。明天对冷大人回话的时候,不要再提及‘等福禄县令到任如何如何’的字句了。”
四人心中一凛,关县令对莫县丞使了个眼色,颇有恭喜之意。莫县丞先是一喜,继而一惊——坏了,准备不足!若是个代理事务的县丞,县令就要到了,他只要保守回答一些问题即可,有事都推给马上到任的县令,有什么难题等县令来了跟知府、刺史回答去。
现在县令死了!他就得顶上!可他没准备啊!莫县丞开始冒汗,他又想起来之前在府衙的时候,其余三县都争了好些个东西,唯他因“就要不是我之职责了,凡事做到一半县令便来,此事不一定就能做下去,也是无用功,不如守成”,他几乎没说什么!
莫县丞心里慌上了。
没有县令顶缸了!祝缨交到他手上是那么好的一个摊子,接下来有不好的地方就全是他能力不足,不是新县令不懂事儿了。
莫县丞悔得要死。
其余三人已将自己的腹稿改了一遍,都起了丝哀伤。到这么南的地方为官,就是这样,不是前途未卜,而是生死未卜。即便是南方人关丞,也有些不甚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