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是我见过最有才华的女子,当然,那时的我见过的人不多,但就从书上看过和娘讲过的人中,娘也是极出色的——经史子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我每天要学很多东西,读很多书,诸子百家,唐诗宋词,歌行篇赋,名家散文,历代史籍,还要弹琴,练字,作画,学棋。我很努力,娘也经常会点点头,说,我比她还要聪明,还要优秀,将来会是一个才女。
我们所有的事情都自己做,洗衣,做饭,打扫房间,侍弄花草。院子里花很少,只有一株蔷薇,一树白梅。
生活平淡如水,但我却能感觉到,娘心中,有极深重的恨。
直到有一天,娘病了,病得很重,脸色苍白中隐隐泛着黑气,嘴唇没有血色。
有几个人进来,其中一个看了看娘,诊脉,之后说,是一种怪病,伤寒的一种,叫血湿寒,无药可医。另一个眼中仿佛有些许悲哀,摇摇头,叹口气,便带着其他人走了。那个人,是我的父亲。
我坐在床头,握着娘的手,心中是无尽的恐惧与迷茫,泪湿素衫,双袖龙钟。刚才,我很想冲过去,抓住那个诊脉的人,给他跪下,求他想想办法,救我娘,我愿意付出一切,哪怕就此堕入十八层地狱,毁掉自己的前尘,今生,来世,无尽轮回,永不超生——只要娘能活下去,活下去。可是娘拉住了我,用眼神告诉我,不要去。
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我和娘,还有银釭烛照,一点残红,垂泪到天明。
我听到窗外的雨声,秋季,很少有这样的雨,大雨倾盆,仿佛在冲刷世间一切怨怒。
娘说,她不是得病,是中毒。那个人的正室下的毒。那大夫是被买通的。而且现在也已经太晚了。
娘那一晚,跟我说了很多很多话,从没听她一次说过那么多,仿佛把七年未对我倾诉的言语,十八年的隐忍,一次倾尽,之后,撒手人寰。
娘姓云,是江南第一大侠云照风的女儿,当年的云照风,可谓惊才绝艳,武功盖世,栖云庄的势力也屈指可数。娘的武功很高,倾国倾城,才华横溢,自然也有无数英雄豪杰竞折腰。
但栖云庄却一夜被灭,全庄二百三十九口,鸡犬不留。
只有娘活下来了,是父亲救了她,不,应当说,是父亲没有杀她。因为父亲也是血洗山庄的仇家之一。
父亲,应当是爱她的吧,悄悄把她藏在这个院子,不需任何人入内。但是娘不爱他,娘恨他,恨他杀了她全家,恨他废了她的武功,恨他把她囚禁在这里,恨他在十年的追求等待之后强行占有了她。那十年里,他很殷勤,置办家具,送文房四宝,买娘喜欢看的书,给娘悄悄从栖云庄带出的琴,那原本就是娘的琴。可之后,便极少前来。他不想,承认自己是一个失败者,败给了娘的爱,娘的恨,娘的坚持。
娘没有自尽,十八年,从来没有,甚至从没有想过。娘在等一个人,一个她爱的人,一个承诺过要一生一世照顾她、若是她不见了就是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的人。可是,十八年的等待,实在是太漫长了,娘开始怨他,开始恨他,开始对我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可她的心中还是有意丝希望的。直到最后的最后,她才知道,那个男人,早已娶妻,生子,纳妾,自在逍遥。
其实,若是那认真的爱娘,真的在找娘,早就找到了。这个别院并不隐秘,只是那些仇家没想到自己的同伴竟会藏匿一个死敌。可是那个说爱娘的人呢,他就从来没有想过娘死了没有吗,如果真的爱她,难道就没有想过查访一下当年血洗栖云庄的人和他们的家院,难道一点都不想要知道结果吗。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娘那晚说的话,深入血液深入骨髓的恨在流淌,她用尽全力一般地从齿缝中咬出每一个仇人的名字,还有那个负了她的男人的名字,她要我去报仇,让他们每一个人都付出十倍百倍千倍万倍的代价。她说,要他们不得好死,千刀万剐。
最后,娘对我说:你要学武功,学盖世的神功,但不要让这个院子里的任何一个人知道。娘没有教你,是害怕被人看出来。不要急着报仇,要韬光养晦,等待时机,但是,一个,也不要放过。不要爱上任何一个男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是值得信任的。如果,有男人敢碰你一个指头,就,就砍下他的手。还……还有,要继续学娘教你的东西,不管比较的范围,是女子……还是……还是天下所有人,你……你都要做最优秀的……
雨声,急骤的雨声,疯狂的雨声,仿佛悲愤的人在仰天长啸。天地间似乎只有那一种声音,我努力地去听,尽力地去听,可耳畔依然只有那一种声音。我,再也听不到娘的呼唤,再也听不到娘哼唱的催眠曲,再也听不到娘温柔地说:小寒,快来吃饭了。
我叫赵落寒,因为那个男人说要永远给她春天般的温暖,所以她坚持要我的名字里带一个寒字,彻骨的寒。
但是,她希望可以叫我云清寒,只是父亲不同意。
我无法描述当时的心情,因为那痛与恨,比语言更苍白,更决绝。一瞬间,自己的人生,空了。
我哭了整整十天。之后,我擦干眼泪,而且,再也不要它流出来。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赵落寒了。
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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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