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爷叔,』他问∶『王雪公有多少款子在你手里?』『王太太手里有帐的,大概有十万;另外还有两万在云南,不知道王太太知道不知道。』『那就奇怪了。怎么在云南会有两万银子?』
『是这样子的,』胡雪岩说,『咸丰六年冬天,何根云交卸浙江巡抚,王雪公在浙江的官,也没有什么做头了;事先安排,调补云南粮道。我替他先汇了两万银子到云南。后来何根云调升两江,王雪公自然跟到江苏;云南的两万银子始终未动,存在昆明钱庄是生息。王雪公始终不忘云南,生前跟我说过,有机会很想做一任云南巡抚;能做到云贵总督,当然更好。这两万银子在云南迟早有用处,不必去动它。现在,当然再也用不着了!』说到这里,胡雪岩又生感触,泫然欲涕。
等他拭一拭眼睛,擤一擤鼻子,情绪略略平伏,古应春便接着话题顺∶『款子放在钱庄里,总有折子;折子在谁手里?』『麻烦就在这里。折子是有一个,我交了给王雪公;大概是他弄掉了,也记不起这回事,反来问我。这原是无所谓的事;跟他们再补一个就是。后来事多,一直搁着未办;如今人已过世,倒麻烦了,只怕对方不肯承认。』『你是原经手。』古应春说,『似乎跟王雪公在世还是故世,不生关系。不过,钱庄的规矩,我也不大懂,不知道麻烦何在?』
『钱庄第一讲信用;第二讲关系;第三才讲交情。云南这家同业,信用并不见得好;交情也谈不上;唯一讲得上的,就是关系。王雪公在日,现任的巡抚,云南方面说得上话;我自己呢,阜康在上海的生意不算大,浙江已经坐第一把交椅,云南有协饷之类的公款往来,我可以照应他们,论生意上的关系也够。不过,现在不同了,他们未见得再肯买帐。』这番分析,极其透彻。古应春听入心头,亦颇有感慨;如今做生意要想发展,似乎不是靠官场的势力关系,就得沾洋人的光。风气如此,夫复何言?看起来王有龄那笔款子,除非大有力者援手,恐怕要『泡汤』了。
『只有这样,托出人来,请云贵总督,或者云南巡抚,派人去关照一声。念在王雪公为国殉难,遗属理当照应。或者那批大老肯出头管这个闲事。』『也只好这样。』胡雪岩说,『交涉归交涉,眼前我先要赔出来。』
『这一来总数就是十二万。』古应春沉吟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说∶『生意在一起,信用也是大家的。我想法子来替小爷叔凑足了就是。』这就是朋友的可贵了。胡雪岩心情很复杂,既感激,又不安;自觉不能因为古应春一肩承担,自己就可以置身事外,所以还是要问一问。
『老古,你肯帮我这个忙,我说感激的话,是多余的,不过,不能因为我,拖垮了你。
十二万银子,到底也不是个小数目;我自己能凑多少,还不晓得,想来不过三五万。还有七八万,要现款,只怕不容易。『』那就跟小爷叔说实话,七八万现款,我一下子也拿不出;只有暂时调动一下,希望王太太只是过一过目,仍旧交给你放出去生息。『』嗯,嗯!『胡雪岩说,「这个打算办得到的。不过,也要防个万一。』『万一不成,只有硬挺。现在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胡雪岩点点头,自己觉得这件事总有八成把握,也就不再去多想;接下来谈到另一件事。
『这件事,关系王雪公的千秋。』胡雪岩说,『听大书我也听得不少,忠臣也晓得几个;死得象王雪公这样惨的,实在不多。总要想办法替他表扬表扬,留下长远的纪念,才对得起死者。』『这又何劳你费心?朝廷表扬忠义,自然有一套恤典的。』朝廷的恤典,胡雪岩当然知道,象王有龄的这种情形,恤典必须优渥,除了照『巡抚例赐恤』,在赐谥、立传、赌祭以外,殉节的封疆大吏,照便可以入祀京师昭忠祠,子孙亦可获得云骑尉之类『世袭罔替』的『世职』。至于在本省及『立功省份』建立专祠,只要有人出面奏请,亦必可邀准,不在话下。
胡雪岩的意思,却不是指这些例行的恤典,『我心里一直在想,王雪公死得冤枉!』他说,『想起他「死不瞑目」那句话,只怕我夜里都会睡不着觉。我要替他伸冤。至少,他生前的冤屈,要教大家晓得。』照胡雪岩的看法,王有龄的冤屈,不止一端∶第一、王履谦处处掣肘,宁绍可守而失守,以致杭州粮路断绝,陷入无可挽救的困境;第二,李元度做浙江的官,领浙江的饷,却在衡州逗留不进。如果他肯在浙西拼命猛攻,至少可以牵制浙西的长毛,杭州亦不会被重重围困得毫无生路;第三,两江总督曾国藩奉旨援浙而袖手旁观,大有见死不救之意,未免心狠。
由于交情深厚,而且身历其境,同受荼毒,所以胡雪岩提到这些,情绪相当激动。而在古应春,看法却不尽相同;他的看法是就利害着眼,比较不涉感情。
『小爷叔,』古应春很冷静地问道∶『你是打算怎么样替王雪公伸冤?』
『我有两个办法,第一是要请人做一篇墓志铭,拿死者的这些冤屈都叙上去;第二是花几吊银子,到京里请一位「都老爷」出面,狠狠参他一本。』『参哪个?』
『参王履谦、李元度、还有两江的曾制台。』
『我看难!』古应春说,『曾制台现在正大红大紫的时候,参他不倒。再说句良心话,人家远在安庆,救江苏还没有力量,哪里又分得出兵来救浙江?』
胡雪岩心里不以为然,但不愿跟古应春争执,『那末,王履谦、李元度呢?』他说,『这两个人总是罪有应得吧?』『王履廉是一定要倒霉的;李元度就说不定了。而且,现在兵荒马乱,路又不通,朝廷要彻查也无从查起。只有等将来局势平定了再说。』这一下惹得胡雪岩心头火发,咆哮着问∶『照你这样说,莫非就让这两个人逍遥法外?』
胡雪岩从未有过这样的疾言厉色,古应春受惊发楞,好半天说不出话。那尴尬的脸色,亦是胡雪岩从未见过的;因而象镜子一样,使得他照见了自己的失态。
『对不起,老古!』他低着头说,声音虽轻缓了许多;但仍掩不住他内心的愤慨不平。
当然,这愤慨决不是对古应春。他觉得胡雪岩可怜亦可敬,然而却不愿说些胡雪岩爱听的话去安慰他。『小爷叔,我知道你跟王雪公的交情。不过,做事不能只讲感情,要讲是非利害。』这话胡雪岩自然同意,只一时想不出,在这件事上的是非利害是什么?一个人有了冤屈,难道连诉一诉苦都不能?然则何以叫『不平则鸣』?古应春见他不语,也就没有再说下去,其实他亦只是讲利害,未讲是非;这一阵子为了替胡雪岩打听杭州的消息,跟官场中人颇有往来,王有龄之殉节,以及各方面对杭州沦陷的感想批评,亦听了不少。大致说来,是同情王有龄的人多;但亦有人极力为曾国藩不救浙江辩护,其间党同伐异的论调,非常明显。王有龄孤军奋战,最有渊源的人,是何桂清,却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在这种情形之下,如果什么人要为王有龄打抱不平,争论是非,当然会触犯时忌;遭致不利,岂不太傻?古应春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庸俗卑下;但为了对胡雪岩的关切特甚,也就不能不从利害上去打算了。这些话一时说不透彻;而且最好是默喻而不必言传,他相信胡雪岩慢慢就会想明白,眼前最要紧的是筹划那十二万银子;以及替胡雪岩拟公文上闽浙总督。
从第二天起,古应春就为钱的事,全力奔走。草拟公文则不必自己动笔;他的交游亦很广,找了一个在江苏巡抚衙门当『文案委员』的候补知县雷子翰帮忙;一手包办,两天功夫连江苏巡抚薛焕批给胡雪岩的回文,都已拿到了。这时,胡雪岩才跟刘不才说明经过,『三叔,』最后他说,『事情是这样去进行。不过,我亦不打算一定要这样子办。为什么呢?因为这件事很难做。』刘不才的性情,是恨人家看不起他;说他是纨绔,不能正事;因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