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故意沉吟了一会,方始说道∶『办法是有。先要问你,你是只想今天捡捡便宜呢,还是仍旧要我?』
『仍旧要你。』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原样不动。』
『怎么叫原样不动?』
『别家的管总,你尽管支调动,老唐仍旧管公济,』月如又说∶『老唐是帮你管典当的头脑,跟别家不同,他不动是说得过去的。』『那怎么说得过去?一有了例外,大家不服。』『那就大家不动。』月如又说∶『我是不懂做生意,不过照我想,做生意全靠人头熟,忽然之间到了陌生地方,两只眼睛墨黑;等到你看清楚,生意已经让别家抢走了。』胡雪岩心里七上八下,盘算来盘算去,苦无兼顾的善策,最后叹口气说∶『只好大家不动。』
唐子韶『美人计』,元宝街的下人很快地都知道了;不过胡老太太治家极严,将『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这句俗语,奉为金科玉律,所以没有人敢到十二楼去说这个秘密。
但近处未传,远处却传到了;古应春以抑郁的语气,将这件事告诉了七姑奶奶,而七姑奶奶不信。
『小爷叔不是这种人。如果为了女人会把生意上商量好的事,推翻不算;小爷叔哪里会有今天这种场面,老早败下来了。』『我懒得跟你争。好在他就要来接左大人了,你不妨当面问问他。』
『我当然要当面问他。』七姑奶奶继续为胡雪岩辩护,『廿三家典当管总仍然照旧,一定有他的道理。小爷叔的打算不会错的。』第二天,胡雪岩就到了,仍旧住在古家;应酬到半夜十一点多钟才跟古应春一起回家,七姑奶奶照例预备了宵夜在等他们。
把杯闲谈之际,七姑奶奶闲闲问道∶『小爷叔,你廿三家典当管总调动的计划,听说打消了,是为啥?』『,七姐,请你不要问了。』一听这话,七姑奶奶勃然变色,立即问说∶『为啥不要问?』『七姐,有趣的事,大家谈谈;没趣的事谈起来,连带你也不高兴,何苦?』
『这样说,是真的了。真的姓唐的做了圈套,请你胡大先生去钻。小爷叔,你怎么会做这种糊涂事?』
说到『糊涂』二字,嘴已经歪了,眼睛也斜了,脸红如火;古应春叫声∶『不好!』赶紧上前去扶,七姑奶奶已在凳子上坐不住,一头栽在地上,幸好地上铺了极厚的波斯羊毛地毯,头没有摔破。
『是中风!』胡雪岩跳起身来喊道∶『来人!』
于是一面叫进人来,扶起七姑奶奶,一面打发人去延医——胡雪岩关照去请在咸丰年间曾入宫『请脉』、号称太医的曹郎中,但古应春相信西医,且有一个熟识的医主,名叫艾礼脱,所以另外派人去请。
时已夜半,叩门将医生从床上叫起来,自然得费些工夫。古应春倒还沉得住气,反是胡雪岩异样地焦争不安,望着躺在软榻上,闭着眼『呼噜、呼噜』只在喉间作痰响的七姑奶奶,搓着手蹀躞不停。他知道七姑奶奶是听到他做了没出息的事,气恼过度,致生此变。倘或不治,则『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会一辈子疚歉在心,日子还过得下去?好不容易将医生等到了,先来的是艾礼脱,一看七姑奶奶躺在那里,用英语跟古应春说中风的病人,不宜横卧。古应春随即叫两名仆妇,把七姑奶奶扶了起来,靠在安乐椅上,左右扶持。西医看病,没有『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艾礼脱打开皮包,取出听诊器挂在耳朵上,关照古应春解开七姑奶奶的衣钮,拿听筒按在她胸前听心跳。诊断完了,撬开牙关,用温开水设法将他带来的药丸,让她吞了下去。然后告诉古应春,六小时以后,如能苏醒,性命可保,他天亮后再来复诊。正在谈着,曹郎中到了;艾礼脱脸色不大好看,抗议式地对古应春说,看西医就不能看中医。这一下,让古应春为难了,跟胡雪岩商量,应该怎么办?『你相信西医,自然是你作主。曹郎中,病情他照看,方子由他照开,不吃他的药就是了。』『不错,不错!这法子好。』古应春照他的话办。
艾脱礼的本领不错,到了天亮,七姑奶奶居然张开眼睛了,但胡雪岩却倦得睁不开眼睛。
『小爷叔,你赶紧去睡一觉,下午还要去接左大人。』古应春说∶『尽管放心去睡,到时候我会叫你。』『能放心睡得着倒好了。』『小爷叔,死生有命;而且看样子也好转了,你不必担心。』话虽如此,胡雪岩如何放心得下?双眼虽涩重得睁不开,睡却睡不好,时时惊醒,不到中午就起身了。
『艾礼脱又来看病,说大致不要紧了,不过风瘫恐怕不免,带病延年,活上十几年的也多的是。』古应春说道∶『小爷叔办正事去吧,可惜我不能陪你;见了左大人,代我说一声。』『好,好!我会说。』左宗棠等过了慈禧太后的万寿,方始出京,奉准回籍扫墓,十一月甘五日到湖南省城长沙,第一件事是去拜访郭嵩焘。
郭嵩焘与左宗棠有一段重重纠结的恩怨。当咸丰八年左宗棠在湖南巡抚骆秉章幕府中时,一切独断独行;一天骆秉章在签押房里看书,忽然听见辕门放铳,看辰光不是每天正午的『午时炮』,便问是怎么回事?听差告诉他∶『左师爷拜折。』连上奏折他都不知道,湖南巡抚等于左宗棠在做;因而得了个外号,叫做『左都御史』。巡抚照例挂『右副都御史』
衔,叫左宗棠为左都御史,意思是说他比『右副都御史』巡抚的权还要重。
其时有个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湖北恩施人,声名不佳,有一次去见左宗棠,谈到永州的防务情形,樊燮一问三不知,而且礼貌上不大周到,左宗棠大为光火,当时甩了他一个大嘴巴,而且立即办了个奏稿,痛劾樊燮『贪纵不法,声名恶劣』,其中有『目不识丁』的考语,也不告诉骆秉章就发出去了。樊燮是否『贪纵不法』,犹待查明,但『目不识丁』何能当总兵官?当下先革职、后查办。这『目不识丁』四字,在樊燮心里,比烙铁烫出来的还要深刻,『解甲归田』以后,好在克扣下来的军饷很不少,当下延聘名师教他的独子读书,书房里『天地君亲师』的木牌旁边,贴一张梅红笺,写的就是『目不识丁』四字。他告诉他的儿子说∶『左宗棠不过是个举人,就这么样的神气;你将来不中进士,不是我的儿子。』他这个儿子倒也很争气,后来不但中了进士,而且点了翰林,早年就是名士,此人就是樊增祥。
一方面教子,一方面还要报仇『樊燮走门路,告到骆秉章的上司,两广总督官文那里,又派人进京,在都察院递呈鸣冤。官文为此案出奏,有一句很厉害的话,叫做』一官两印『,意思是说有两个人在做湖南巡抚。名器不可假人,而况是封疆大吏;这件事便很严重了。
其时郭嵩焘是南书房翰林,他跟左宗棠的胞兄左宗棠植是儿女亲家,与左宗棠当然很熟,深知他才气过人,便跟同为南书房的翰林潘祖说∶『左季高如果不在湖南,一定保不住;东南大局,不复可问。我跟他同乡,又是姻亲,不便进言,老兄何妨上个折子。』潘祖荫听他的话,果然上了上折子,铺叙他的功绩以后,作了个结论∶『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即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咸丰一看,为之动容,当即传旨问曾国藩,左宗棠是仍旧在湖南好呢?还是调到曾国藩大营中,以便尽其所长。曾国藩回奏,左宗棠『刚明耐苦,晓畅兵机,』。于是奉旨随同曾国藩襄办军务。
左宗棠因祸得福,多亏得潘祖荫、郭嵩焘,但他对潘、郭的态度,大不相同。左宗棠除了『三节两寿』必送一份极厚的礼金以外,知道潘祖荫好收藏金石碑版,当陕甘总督时,凡是关中有新出土的碑,初拓本一定专差赍送潘祖荫,有时甚至连原碑都送到潘家。
郭嵩焘是在洪杨平后,奉旨出任广东巡抚,两广总督名瑞麟,与巡抚同驻广州∶『督抚同城』,常不和睦,瑞麟贪而无能,但为内务府出身,有事可直接诉诸两宫太后,靠山很硬,所以郭嵩焘深受其掣肘之苦而无可如何。
哪知处境本已很难的郭嵩焘,万想不到多年好友,且曾加以援手的左宗棠会跟他为难,为了协饷,除致函指责以外,且四次上奏折,指摘郭嵩焘,措施如何不然。郭、左失和的原因,有种种传说,流传最盛的一个说法是,当郭嵩焘放广东巡抚时,湘阴文庙忽产灵芝;郭嵩焘的胞弟郭焘写给老兄,以为是他开府的吉兆。左宗棠得知其事,大为不悦,说『文庙产灵芝,如果是吉兆,亦当应在我封爵一事上面,与郭家何干?』由此生了意见。
其实,湘阴文庙产灵芝,是常有之事,左宗棠亦不致小气到连这种事都要争。真正的原因是,洪杨军兴以后,带兵大员,就地筹饷,真所谓『有土斯有财』。李鸿章最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始终霸住江苏,尤其是上海这个地盘不放;左宗棠却只得浙江一省,每苦不足,看出广东是大有生发之地,所以狠狠心不顾盛谊友情,一再攻讦郭嵩焘。最后终于如愿以偿,由他的大将蒋益澧接了郭嵩焘的手。不过蒋益澧的广东巡抚,干不多久就被调走了。
郭嵩焘因此郁郁不得志。光绪建元,起用在籍大员,他跟曾国荃同被征召至京,曾国荃放了陕西巡抚,因为不愿与陕甘总督左宗棠共事,改任河东河道总督;郭嵩焘则奉派为福建按察史;这在当过巡抚的人来说,是很委屈的,不过他还是接了事。不久,诏命开缺,以侍郎候补,充任出使英国钦差大臣。
其时云南发生英国公使翻译马嘉理,赴滇缅边境迎接来自印度的探险家,不意为官兵所戕,因而引起很严重的交涉。英国公使威妥玛表示,郭嵩焘出使英国,如果在国书上表明中国认错字样,可即赴任,否则应候云南案结后再赴英国。总署诸大臣都认为中国不能认错,郭嵩焘亦就不能出国;奉旨署理兵部侍郎,并在总署行走。
郭嵩焘对办洋务,一面主张公平合理,认为非此不足以折服洋人。他认为马嘉理被戕一案,云南巡抚岑毓英不能说没有责任,当案发以后,意存掩护,又不查明杀害情由,据实奏报,一味诿罪于深山中的野人。而中朝士大夫又因为官兵所杀的是洋人,群起袒护岑毓英,以至于英国更觉不平,态度亦日趋强硬。这件纠纷固结不解,全由不讲公平、不讲事理之故,因而奉命入总署之日,便单衔上奏,请旨『将岑毓英先后酿成事端之外,交部严加议处,以为恃虚骄之气,而不务沉心观理、考察详情,以贻累国家者戒。』郭嵩焘平时讲洋务,本已为守旧的『卫道君子』所不满;如居今然参劾杀洋的岑毓英,在他们看,显然是私通外国,因而引起了公愤,连他平素往来密切的朋友、门生,对他亦很不谅解,湖南则有许多人不认他是同乡。此外京师有人做了一副对联骂他∶『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到得第二年七月底,中英订立烟台条约,『滇案』解决;郭嵩焘可以启程赴英国了,当时称为『放洋』;而『放洋』以前又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有个广东人叫刘锡鸿,原任刑部员外郎;此人是郭嵩焘在广东的旧识,谈起洋务来,颇为投机。此时希望跟郭嵩焘一起放洋。但谈洋务是一回事,办洋务又是一回事,郭嵩焘认为刘锡鸿脾气太刚、好意气用事,而办洋务是『水磨工夫』,颇不相宜。哪知刘锡鸿不死心,托出郭嵩焘的一个好友朱孙诒来关说。朱孙诒向郭嵩焘说∶『你批评他不宜办洋务的话,我都跟他说了,他亦很有自知之明,表示一切不问,你只当带一个可以谈谈,以解异国寂寞的朋友好了。』听得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