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胡雪岩突然双眼发亮,『你们老板娘的小名是不是叫阿彩?』
『原来你这位客人,真正是老客人了。』跑堂的说道∶『现在叫得出我们老板娘名字的,没有几个人。』接着,便回过去,高声喊道∶『老板娘,老板娘!』
看看没有回音,古应春便拦住他说∶『不必喊了。有啥好东西,随意配几样来,烫一斤酒。』
等跑堂离去,胡雪岩不胜感慨地说∶『二十多年了!我头一回到上海,头一顿饭就是在这里吃的。』
『小爷叔好象很熟嘛!连老板女儿的小名都叫得出来。』
『不但叫得出来┅┅』胡雪岩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这种欲言双止的神态,又关涉到一个『女小开』,很容易今人想到,其中必有一段故事。如此寒夜,如此冷店,听这段故事,或者可以忘忧消愁。
就这样一转念间,古应春便觉得兴致好得多了。等跑堂端来『本帮菜』
的白肉、乌参,一个『糟钵头』的火锅,看到熊熊的青焰,心头更觉温暖,将烫好的酒为胡雪岩斟上一杯,开口说道∶『小爷叔,你是什么都看得开的,吃杯酒,谈谈当年在这里的情形。』
正落入沉恩中的胡雪岩,啜了一口酒,夹了一块白肉送入口中,咀嚼了一会说∶『不晓得是当年老板的手艺好,还是我的胃口变过了,白肉的味道,大不如前。』
『说不定两个原因都有。』古应春笑道∶『还说不定有第三个原因。』
『第三个?』
『是啊!当年还有阿彩招呼客人。』
『她不管招呼,坐帐台。那时我在杭州钱庄里的饭碗敲破了,到上海来寻生意,城里有家钱庄,字号叫做源利,有个得力的伙计是我一起学生意的师兄弟,我到上海来投奔他,哪晓得为他兄弟的亲事,他回绍兴去了,源利的人说就要回上海的,我就住在一家小客栈里等。一等等了十天,人没有等到。盘缠用光了,只好在小客栈里「孵豆芽」。』
囊底无钱,一筹莫展,只好杜门不出,上海的俗语叫做『孵豆芽』。但
客栈钱好欠,饭不能不吃,他每天到老同和来吃饭,先是一盘白肉、一碗大血汤,再要一样素菜,后来减掉白肉,一汤一素菜,再后来大血汤变为黄豆汤,最后连黄豆汤都吃不起了,买两个烧饼,弄碗白开水便算一顿。
『这种日子过了有七、八天,过不下去了。头昏眼花,还在其次,心里发慌,好象马上要大祸临头,那种味道不是人受的。这天发个狠,拿一件线春夹袍子当掉后,头一件事就是到老同和来「杀馋虫」,仍旧是白肉、大血汤,吃饱惠帐,回到小客栈,一摸袋袋,才晓得当票弄掉了┅┅』
『掉在老同和了?』古应春插嘴问说。
『当时还不晓得。不过,也无所谓,掉了就掉了,有钱做新的。』胡雪岩停下来喝口酒,又喝了两勺汤,方又说道∶『到第二天,出了怪事,有个十二三岁的伢儿,手里捧个包裹,找到我住的那间房,开口说道∶』客人,客人,你的夹袍子在这里。「一看,这个伢儿是老同和小徒弟。我问他∶『哪个叫你送来的?」他说∶』客人,你不要问。到我们店里去吃饭,也不要讲我送衣服来给你。「我说∶『为啥?」他说∶』你不要问,你到店里也不要说。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不然有人会打死我。「『
『有这样怪事!』古应春兴味盎然地问∶『小爷叔,你总要逼他说实话罗!』
『当然。』胡雪岩的声音也很起劲了,『我当时哄他,同他说好话,他就是不肯说,逼得我没法子,只好耍无赖,我说∶我不说,我也要打死你,还要拿你当小偷,送你到县衙门去打屁股,你说了实话,我到你店里吃饭,一定听你的话,什么话都不说。两条路,随你自己挑。』
『这一来,便把实话逼出来了?』
『当然。那个小徒弟叫阿利,是阿彩的表弟,我的夹袍子,就是阿彩叫他送来的。原来┅┅』
原来胡雪岩掏钱惠帐时,将当票掉落在地上,至晚打烊,阿利扫地发现,送交帐台。阿彩本就在注意胡雪岩,见他由大血汤吃到黄豆汤,而忽然又恢复原状,但身上却变了『短打』,便知长袍已送入当铺。于是,就悄悄赎了出来,关照阿利送回。特为交代,要守秘密,亦望胡雪岩不必说破,倒不是怕她父亲知道,是怕有人当笑话去讲。
『照此说来,阿彩倒真是小爷叔的红粉知己了。』古应春问道∶『小爷叔见了她,有没有说破?』
『从那天起,我就没有看见她。』胡雪岩说∶『当时我脸皮也很薄,见了她又不能还她钱,尴尬不尴尬?我同阿利说∶请你代我谢谢你表姐。她替我垫的钱,我以后会加利奉还。』
不道此一承诺竟成虚愿。大约一年以后,胡雪岩与杨昌浚重逢,开始创业,偶然想到其事,写信托上海的同业,送了一百两银子到老同和,不道竟碰了一个钉子。
『那次是怪我的信没有写对。』胡雪岩解释其中的缘故∶『信上我当然不便说明缘故,又说要送给阿利或者女小开阿彩,人家不知道是啥花佯,自然不肯收了。』
『那么,以后呢?小爷叔一直在上海,莫非自己就不可以来一趟?』
『是啊!有一回我想起来了,用个红封袋包好一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正要出门,接到一个消息,马上把什么要紧的事,都掼在脑后了。』
『什么消息?』古应春猜测着∶『不是大坏,就是大好。』
『大好!』胡雪岩脱口答说∶『杭州光复了。』
『那就怪不得了。以后呢?以后没有再想到过?』
『当然想到过。可惜,不是辰光不对,就是地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