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天自然知晓这个北方的恶人,蚕食清国领土,虽然康乾两位皇帝也秣马厉兵,然后最终还是割土忍让,不得己而为之,是为千古恨事!前朝皆失领土以至国破家亡,而今清国亦是如此,怎不让人扼腕长叹!岂难我人懦弱如此,让夷人唾手可得!袁承天每每思到此处便恨不自己,觉得倘若人人不畏死,人人如袁督师那般,那么家国岂能任人蹂躏?只可惜族人都一遇危难,默不作声,忍看河山沦陷,恶人嚣张,侵我领土毁我河山!纵使他心有壮志,亦复何求?
他怔怔然神思之间,忽听那多福安又道:“他们已去多日,只怕离宁古塔流放之地也不太远。”袁承天这时脑海不由闪现出紫薇姑娘在怡红楼和自己对招过式的情形,心想他们此时正在流放之路上,饱受风霜吹摧,不知受了许多苦楚;自己还在此逗留,实在不该。想到此处,便怱怱走出这君再来,心中着急,似乎便要立刻赶去营救,可是静下来想一想不对,京师去宁古塔路程几近万里,既便马车一时未必便到,边要月余,而且日夜兼程;自己便是先行找一匹好马以为脚力,否则一切都是徒劳,想到此处便静下心来,考虑周祥才可启程。
他心想京师到山海关六百里之遥,也要两天才可赶到,然后行经盛京、开元、吉林而后至宁古塔流放受难之所。这一路几近万里之遥,凄风苦雨,一路颠簸不可谓不艰险,黑山恶水密林之际倘遇虎豹那么流放之人尸骸无存,先前多有流放之人不堪忍受一路折磨,或瘐死于道路,或被虎豹豺狼所噬,也是常有之,可说此去宁古塔艰难困苦比去黄泉路还可惧万倍。清朝文人方拱干曾曰:人说黄泉路,若到宁古塔,十个黄泉也不惧,足见宁古塔一路之凶险,让流放戍边之人倍受折磨,不堪其扰,有人中途精神失常咬舌自刎者有之,有人投环寻死者有之,有人以头撞山石而求自尽,而脱离这种种磨难者有之!人的生命有时连蝼蚁也不如,生死皆掌控在别人手上,那有生的自由,只有死的开脱,天下之人,君主莫不如此!有时被人操控而不自知!岂不可悲欤?想到此处,袁承天从集市之上挑选一匹万中无一的上好马匹,飞身上去,控辔拿缰向茫茫官道而去。
宁古搭气候异常严寒,八月既下大雪,九月河水尽冻,十月地裂天寒,泼水既成坚冰,人人皮裘三四重,否则冻也便冻死,有时大雪盈尺几达四五尺之深,北风呼啸,苍茫大地玄黄,一片凄凉可悲,仿佛洪荒世界,旷野之外放眼阴冷袭人心肺,仿佛一刻停留便死。那种冷是彻骨透心,让人不能抵抗,仿佛人间炼狱。被戍边流放之人苦不堪言,有时跣足赤脚犹自烧炭开山,收取石灰供官家享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成年累月皆是如此,这痛苦消磨人的心志,纵使你天大的英雄到此境地也被折磨不成模样,有时只有收敛起昔日的英雄气慨,低头攒眉只会生存,这也是无法可想,毕竟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只有生的苦难,那有死的自由?人生世上岂不都如此,望着前程看故乡,只有流放逐人才会体会到生之艰辛,活着负累,焉知那日是解脱!——也许多所罹难,才会体会到人间种种悲欢离合的际遇,正如:杀不完的恶人头,行不完的不平路,唱不完的离人歌!
马车前行,山路曲折,多是难行。车厢中是丘方绝和紫薇姑娘。他们离京一月有余,早已过了山海关,一路兼程,过盛京达吉林,不日便到宁古塔流放之地。此时十月天时,在中土尚是深秋时节,冬日迫在眉睫。可是塞外边陲亦是寒风刺骨。本来此时宁古塔应是冰天雪地,城内难见人踪,但是事也奇怪,丘方绝他们到来之时,气候反而转暖,似乎上天垂悯世间的苦命人。就连这宁古塔驻地将军多隆也是深感意外,这是从来未有之事,心中也是暗暗纳罕不己,心想: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英雄人物?
此时因是深秋冬初,多隆将军每每与春秋两季令兵丁在各城墙吹笳以示不忘戍边之志,警惕干罗斯之骑兵突袭清国边境,因为年前刚刚与哥萨克骑兵交手,因其隶属干罗斯公爵洛历山夫,其人为亚历山大一世之同父异母之族弟,性情暴戾,有时在宫廷中一言不合,拔剑相向,杀人无算,事了拂衣去,无所畏惧,因其依恃兄长是一国皇帝,所以目无王法,可说在其国几乎是一人之下而万万人之上了。他手下哥萨克骑兵骁勇善战,是干罗斯一国中之精锐,战时手握战刀,冲锋陷阵无所畏惧,仿佛与他人同归于尽,视生死于无物。其实“哥萨克”称谓缘由突厥语,意思便是“自由自在的人”亦或“勇敢的人”,可见其骠悍异常,然清国之铁骑八旗亦是不遑多让,但是由于近年士兵涣散,兵力不足,所以日趋式微,不复当年入关之摧枯拉朽之势,这也是清国自喻天朝上国,不把他国放在眼中,日久人心涣散,时时不思进取,以至于废于武功;敌国忽然来袭,便疲于应战,以至捉襟见肘,处处被人制衡,虽然未失去国土,亦是不堪。嘉庆皇帝与闻便龙颜天怒,下旨斥责多隆将军,务要勤于练兵,痛击来犯之敌,否则天朝上国颜面何存?多隆将军便深以为意,近年来便励精图治,誓要将来犯之敌拒于国门之外,时常自吟: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他想岂难道我连汉人的将军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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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之中,多隆见到丘方绝和紫薇姑娘二人。一路之上,多所罹难,丘方绝便见形销骨立,面目又苍老了许多,然而英雄气慨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多隆生平敬重英雄好汉,可是他是朝廷仵逆反贼,对其便不能宽大,否则今上知道定当问责,再者自己倘或任职已满,上京述职,便无语说话,所以他虽心中敬重,可是表面却不动声色,只略略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便令人带下去,择日开山凿石烧炭,因为初来流放之人皆是如此。其实多隆手下几名骁勇兵士皆是被朝廷流放之人,因为身有武功,所以便暗暗收为己用,要他们建功立业,报效朝廷。那干死囚本是干着杀人放火的勾当,因被朝廷揖拿发配这北疆苦寒之地,让其受苦,以儆效尤,可是谁又知道这多隆将军暗中收用,让他们充当死士为国效劳,其实他也是好心,当然更有私心,自然是建功立业杀敌,受朝廷的褒奖以升官爵。
紫微姑娘则被派去做苦力,为官家洗衣砍柴。
丘方绝在出京之时,那多铎王爷令押解差人将其武功废去——挑断琵琶骨筋脉,让其终生不得习武。可铎这恶行甚为可恶,假传皇帝口喻,以害他人,让这丘方绝心恨嘉庆皇帝,而他则置身度外,坐观败,不可谓不歹毒也。
这日大雪漫天,深达四五尺,木门被雪掩住,出入不得。便在屋中闲坐,忽听对壁大街一处大屋中传来郎郎读书声,初听是大毛和小毛所注释的《诗经》又叫作《毛诗》,不由心中想到此处难道亦有私塾。丘方绝便不由自主迈步出来,在雪中掘出一洞,来到那声音啊处。只见一处大屋院中积雪已被清除,院中犹有榛树和芍药残梗,还有玫瑰残枝败叶在那孤伶伶可怜。
他抬头可见大屋横匾是明德堂——这名字大约来自《礼记。大学》第一章,“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他虽出身草莽,然心怀家国天下,心知天下有个好皇帝,便是万民敬仰,万民之福祉,所以亦知这篇文章旨在教导天下君王以民为善,天下为公,那么终有一日天下大同,再无苦难!只是这想法固然是好,实施起来却难,因为要皇帝洁身自律只怕历来君王没有几个人可以做到,遑论与民为善,似乎不可信!然后既便如此,他也从未放弃心中理想,也是生者便是死者希望!
堂中传出吟诵之声,却又是:“唯天下至圣,为能可明睿智,足以有临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见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说。……是以声名洋溢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坠,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日配天!”丘方绝听这稚嫩的孩子声音,良有所悟,心想如果真如书中所言,那该当是极好的,只是……忽然明德堂中门大开,走出一位清癯的文士,年岁约摸五十上下,气度不凡。他见天井中站立一位形销骨立的中年人,眉眼虽是苍桑,但是目光之中依旧闪着迫人的王霸之气,虽然不似官家中人,但也是位英雄!
这人见丘方绝侧目瞧那株风雪中犹自盛开的梅花,不觉吟道:“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言罢哈哈笑道:“在下吴振尘,本是中土苏州人氏,因写诗忤逆今上,被人出首,流放此地二十载,今以授书为业,教了几个顽童,从打发无聊时光。我观阁下气宇非凡,不是等闲之辈,敢问英雄何人?”丘方绝苦笑道:“在下藉藉无名之辈,不说也罢。”吴振尘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如曾相识!”
丘方绝见这吴振尘授业于顽童,谈吐亦是不俗,可见先前他也是个胸中有丘壑的人,便幽幽道:“在下丘方绝!”吴振尘听了,不觉得惊呼道:“阁下便是三年前攻进皇宫的复明社首脑丘方绝丘帮主,可是赫赫有名,那一役可说惊天动地,自古未有之事,险险便拿住皇帝,重回汉人天。事后嘉庆皇帝自觉于国有愧,连下‘罪己诏’以为开脱,只是……”他不再说下去。
丘方绝不扼腕道:“可惜当事之时一时疏忽,功亏一篑。”吴振尘道:“也许是天数使然,该他大清享国三百年!”丘方绝道:“那一役死亡弟兄枕藉,可说是一败涂地,夫复何言!”吴振尘忽又大声道:“虽然未成功,可是大长了天下汉人的志气。骇得那皇帝事后犹有余悸,下了‘罪己诏’还说什么是汉唐未有之事!你说他害不害怕,险些便要天下不保?”丘方绝走进明德堂,只堂中甚足宽敞,中有十几个孩童读书识字,大约八九岁,面目清秀,中有一个孩童与吴振尘相似。丘方绝越看越似,便问道:“吴先生,这孩儿是……”吴振尘看出他心中所想。便道:“丘帮主这孩儿是我的孩儿,我来此地第十一个年头上生下这孩儿,名叫吴新奇。”
丘方绝道:“是啊!对中土的的人来说这苦寒之地确实新奇!可是这却是用生命代价换来的,不唯只有新奇还有无尽的苦难!”吴振尘却道:“在苦难中长大的孩子更懂得生命的可贵,才不会去卑视别人的性命,爱护世间万物!——虽然别人不义,我却不能不仁!这是我教导他做人的规范。至圣先师曾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我们要有一颗仁义的心,不能去贱踏别人的尊严换取自已的快乐,这是可耻的!生而为人,便要坚强!因为世间谁人不苦,皆是概莫能外,只有生的苦难,那有死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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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方绝道:“越是艰难的环境越是磨练人的心志,圣人有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也!如果人人懈怠,不思进取,那么家国岂不都亡了?人与禽兽有何区别?我想人之与禽兽有别,在于人有思想有信念,有独立于世的情怀,而禽兽却没有,除了杀戮似乎无它,你说如果我们落难的汉人都心志丧失,不思进取,浑浑噩噩,混吃等死,那么生而有何意义?想那百多年前,袁督师一心为国,死后犹念家国,心系万千流离失所的百姓:一生事业总成空,半生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可说是千古未有之大英雄也!只可惜一片丹心,却落得个尸骸无存,是人为?抑或是天数?徒让后人我辈涕泗横流,不能自己!恨我辈晚生百多年,否则定当舍身救这位碧血丹心照日月,一腔忠魂守辽东的大英雄!”
吴振尘亦击节道:“谁说不是?可是从来的忠臣都落的横死,便如前朝岳武穆不也是如此么?”丘方绝道:“我虽武功尽失,可是心念故国,不忘同胞苦难!只一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力有不逮也!”吴振尘回头让孩子们读完功便散学回家。他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北风吹来,顿感阵阵寒意,不由得道:“丘帮主,咱们进屋,也学一学三国时曹阿瞒和刘皇叔煮酒论英雄的故事。”丘方绝点头为是。
他们转过后堂到了后面的大屋,只见屋中正堂高挂一幅画像,却是一位将帅的画像,只见面如冠玉,仿佛一位儒生,可是却英气勃发,当仁不让,透着旷古绝世的凄凉。他左手指天,右手一把长剑直指无尽的苍穹,面带着无尽的悲愤和壮志,只是世间英雄往往未酬,徒让后人悲后人,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谁也不可以改变。他的身周衣带下写着一首诗正是袁督师的绝命诗——却原来这幅画像的人却是那位生死以至,忠义千秋的大英雄!
这时吴新奇走来,牵着爹爹吴振尘的衣服说道:“爹爹,我们为什么被朝廷流放这苦寒之地?”吴振尘手抚孩儿的头顶,语重心长说道:“只因爹爹写了一首诗,便被朝廷认定心存谋逆,罪在不赦,便将咱们流放这宁古塔。”丘方绝见这吴新奇的认知说话均在同龄人之上,心想将来肯定会有一番作为的。吴振尘长长叹口气,望着窗外长天,仿佛又想起往事,过了好一会儿,幽幽说道:“那年和朋友一起饮酒,酒到酣时便提笔写了一首诗:百年年间是辛苦,不见王师征北臣。闲来明月照我心,清风何曾吹人醒!”后来竟被人出首说我诗中暗指怀念前明,诋毁当今,皇帝大怒,便将咱们流放在这苦寒之地,这也是命该如此!孩子只要将来不忘这耻辱便是了!”
吴新奇似懂非懂,毕竟九岁孩童心智尚未开化,所知毕竟有限,所以便走开。吴振尘将小火炉上的酒斟给丘方绝。二个相视一笑,一饮而尽。两个人相谈甚欢,虽然吴振尘是文人书生但是见识绝不在丘方绝之下,尤其最时事见解更是中肯,这一点让丘方绝心中称奇,心想这吴振尘胸中大有丘壑,果是不俗。两个人又闲谈约有半个时辰,天色渐昏,便辞了出来,只见时有鸟雀觅食。他想:但愿过几日雪融了再去官厅报到。忽又想到紫薇,正不知她现在景况如何,顺便探问一二!
晚上,屋中土坑之上,拥衾而眠,并不觉得冷,因为土坑之中多是烧的木炭,所以暖哄哄。别的流放之人可没这待遇,因为多隆将军一是心慕这丘方绝是个英雄,二是将来敌国犯境还要倚重于他,所以对他格外开恩,这也是他的私心所在。
丘方绝虽是武功尽废,然而内力还是有的;武功不可练,可是内功心力还是可以练习,以备来日之需——因为来日还要开山烧炭,如果没有气力那怎么成,所以未雨绸缪也是有必要的!这一夜他辗转难眠,一时无法入睡,一会想起师妹为了保护自己而死,好不伤心,一时便要大哭。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一会儿又想起复明社众弟兄没有自己领导,会不会群龙无首,乱作一团;一会儿又想起那年自己率众弟兄攻入大内紫禁城,险险便要虏去嘉庆皇帝,只可惜皇帝镇定如恒,指挥得当,自己功溃一篑,否则这江山……这种种念头纷至沓来,一时不能断绝,搅人心思,坏人心神,不能入寐,最终外面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才幌幌惚惚入睡,忽又在梦中见到小师妹,相拥而泣,蓦地惊醒,只见屋中空空如也,只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可怜。他又不禁长叹一声道:我问道长此生苦,道长一指笑青天。请问此生谁不苦,此身便来这世间?此去青天无多路,好教人生念故人。故人已成陌生人,相见成恨泪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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